将进酒 上(46)
太后摸了摸花香漪的鬓。
“你且要记住,这一回,不是他戚时雨挑了你,而是你挑了他。哀家来日或许会败,但绝不是在现在。哀家的囡囡去了启东,不是无可奈何,而是蓄势待发。日后不论发生什么,可以叹,但绝不可以自怨自怜,天下这盘棋只能落子无悔。既然群狼环伺无处可逃,那就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
殿内的竹筒轻摆,花香漪缓缓反握住太后的手。
“姑母的教导,我必不敢忘。”
* * *
百官宴在元春夜,地方官陆续入都。今年少了许多家宴酒席,都知道海良宜如今盯得紧,凑头便能成为结党的证据。李建恒登基的时日不长,借着百官宴,谁都想观察一下这位新主子。
阒都风向尚且不明,所有人都谨言慎行。唯独花三的事情越传越盛,让戚竹音的不快也无处诉说。
萧驰野近几日还在暗查八大家的事情,却也对此事起了兴趣。正逢萧既明入都,兄弟两人在府内闲谈。
“花家想要死灰复燃,戚老帅再怎么好色,也不能答应这桩婚事。”萧驰野抽了离北铁骑今年的开支账目看,随口说道。
“那还真不好说。”萧既明坐在桌前翻看军务。
萧驰野抬眸,说:“这于他启东有什么好处?”
萧既明批着名,说:“你在阒都,也接手了八大营,就没查过八大营的账吗?”
萧驰野说:“大理寺肃清的时候给我看过账目,八大营余出来的银子和军粮,今年都补给了禁军。怎么了?”
萧既明对着文书思索片刻,说:“花思谦还在时,八大营一年的军饷顶过了边郡几倍,奚固安交代不清楚的账,能去哪里?花思谦既然能一钱两账,太后就不能再留一个账本?流水的银子,铁打的核对,只要把核对官员换成自己人,搁到八大营眼皮子底下,每年的账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花家是抄了,可谁敢动太后的私银库?这些钱现在就是花香漪的嫁妆,戚时雨于公于私都该动心了。”
萧驰野面露不豫,说:“如今启东五郡兵马大帅是戚竹音,戚竹音不会同意的。”
“她不同意,”萧既明终于看萧驰野一眼,“也拦不住。”
萧驰野躺下身想了会儿,说:“戚家这些年与我们交情不浅,戚时雨要真娶了花三,离北从此就不是启东的兄弟了。”
“那不重要,边沙十二部一打进来,大家仍然要并肩作战。”萧既明说,“有了花三,启东五郡的守备军就有了钱。”
“以后离北的马,叫他们买。”萧驰野眸里透着冷硬,“太后的私银库能撑多久,养着二十万兵马,不是养着二十条狗那么简单。军费消耗惊人,绝对不是一个人能撑下来的。”
“太后既然有了戚家为援,阒都的僵局就能被打破。”萧既明说,“权柄归手,银子就能再生。”
萧驰野又坐起来,说:“这桩婚事绝不能成。”
萧既明说:“办法还是有的。”
萧驰野看向他,说:“杀了花三最简单。”
萧既明颇为意外地瞧着他,说:“你如今也是别人的眼中刺,八大家巴不得你动手。”
萧驰野说:“如今流言甚嚣尘上,过了年想再阻拦就晚了。”
萧既明沉吟不语,少顷后,说:“太后想要凑成这桩姻缘,须得能露面才行,百官宴是唯一的机会。此事关系重大,海良宜未必愿意,到时候少不了一番唇枪舌战。”
“花家上三代里有嫁去启东的女儿,认真探究起来,花三说不准还真是戚时雨的血脉远亲。”萧驰野搁了册子,忽然笑起来,“不……我要让花三成为戚时雨的血脉远亲,这桩婚事它必须成不了。”
萧驰野起身,推门唤了朝晖。
“过年了,”萧驰野说,“你还没见过妹妹呢。”
朝晖看向萧既明,萧既明淡淡一笑。
朝晖了然于心,说:“明日一早,我就登门拜访。”
* * *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的韩丞是八大家之一韩氏的嫡三子,从前在八大营担任都指挥佥事。南林猎场时,他恰好休沐,既没有追随奚固安,也没有听从太后调令,传闻禁军敲响他的家门时,他还睡着呢,因此逃过了花党肃清的秋风。
但沈泽川知道这个人是薛修卓埋下的人。
百官宴前夜,锦衣卫排值。按照计划,沈泽川必须待在御前,所以他拿到腰牌时并不意外。
韩丞亲自把腰牌递给沈泽川,两人在锦衣卫签押房内屋,他说:“万事妥当,只欠东风。到时候我也在侧,不论如何,千万不能伤及皇上。”
“自然,”沈泽川挂了腰牌,笑说,“这一次就要仰仗指挥使大人了。”
韩丞心里忐忑,不好表露,只能再三说:“此事若是败露,你我皆是死罪,但若是成了,锦衣卫便能从禁军手里分一勺羹,从此吃香喝辣,好日子就来了。”
“大人放心,”沈泽川神色正经,“我们兄弟齐心,必不会出岔子。”
韩丞见他笃定,才稍松口气。
外边雪越渐大了,直到天明也没有停下。
* * *
百官宴前有祭祀大礼,禁军一早就严阵以待。萧驰野今日朝服整齐,迈入宫门时与韩丞打了个照面,正寒暄着,就看见了沈泽川。
“左卫是御前防守,”萧驰野状若不识,看着沈泽川问韩丞,“怎么安排了百户以下的锦衣卫来做?”
“锦衣卫如今重整,许多职位空缺无人。”韩丞说着回头,“今日挑选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们多是苦于升迁年还没有到,所以看着都是低阶小职。”
萧驰野见了沈泽川,便起了戒备之心,但他即便能压锦衣卫一头,也没有能够直令对方换人的权力。因为锦衣卫不论怎么被打压,它与东厂都直接听命于皇帝,只要李建恒没开口,其余人指手画脚就是僭越。
沈泽川如同知道他的想法,与他对视一眼,眼神里说不清的含义。
前头的驯象所已经驱象而出,李建恒马上就要出殿,萧驰野不能久留,便迈步离开了。
李建恒头一次手执祭祀大剑,重得他险些抬不起来,还没有跨出殿门,已经觉得戴着冠冕的脖子酸痛。这一身冕服使得他肩戴日月,背负星辰,终于从嬉笑玩闹的常态里露出一股清明威武的气度。
李建恒掌心冒汗,他又扶了扶大剑,才迈出门去。
朝象披戴红绒金鞍,分立两侧。百官整齐叩首,山呼万岁。李建恒站在阶上,从拓开的视野里看见东方云霾,天地裹雪苍茫,他站得很高,好似高去了云端。耳畔的“吾皇万岁”震耳欲聋,李建恒的心迅速跳动起来,他面上逐渐浮上惊喜,目光从海良宜、萧既明依次下移,看着世间万物皆跪,唯他独尊!
做皇帝便是这个滋味。
李建恒忍不住握紧了大剑,觉得自己在跪拜中获得了敢与天争的力气。这与他久坐朝堂的感觉截然不同,这是猎场上第一次受人跪拜时的激动。
李建恒前行,沿着长阶,走向祭祀台。他走得很慢,无比享受着这一路的尊荣。
万人之中,唯有沈泽川缓缓抬起了头。他越过李建恒的身影,在飞雪里,借着高阶,也看见了昏暗阴郁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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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宴时光禄寺开始传膳,御酒房跟着马不停蹄地上酒。李建恒爱吃糖,甜食房便做了好些丝窝虎眼糖。
李建恒坐在龙椅上,下来是太后与花香漪,然后是才封了嫔的慕如。沈泽川与韩丞立于阶下,对侧是禁军,尚食局的太监跪在沈泽川右后方,李建恒桌上的每一道菜,尚食局的太监都要先尝。
李建恒今夜兴致很高,频频劝酒,有些醉意上头。他坐在上边,说:“朕登基以来,幸得贤能辅佐,有诸如海阁老这样的明镜在侧,一日都不敢忘记自鉴反省。”
他一喝高,便有些口无遮拦。
“朕很是感谢海阁老,愿把海阁老奉为朝中亚父。这般的殊荣,过去历任阁老从未有过,如今就要阁老……”
亚父!
这话怎么能讲?这话说得海良宜都变了神色。他已经惊愕起身,欲要下跪阻拦,李建恒正好打了个酒嗝,还在挥手。
“阁老不必惶恐,该的……”
“哀家以为此事不妥。”太后看向海良宜,顿了片刻,似是看破海良宜这一刻的震惊,她侧身对李建恒柔声说,“海阁老为天下文人敬仰的魁首,为人好似崖岸高峻,入仕以来两袖清风,果敢直言。这样的股肱之臣,若是皇上以亚父相称,虽然彰显恩宠,却失了阁老痛砭时弊的为公之心。”
李建恒见太后温和,便笑说:“过去项王重义,敬范增为亚父。今朕也感念阁老辅佐之情,叫他一声亚父,既有亲近的意思,也能借称自省嘛!阁老,阁老,你说好不好?”
海良宜已经磕头,说:“此事万万不可!”
李建恒犹如冷水泼面,那满腔热情被这一声严厉的“不可”变作了不快。他面色几变,最终勉强笑道:“朕与阁老亲近,一个称呼罢了,有什么打紧的。”
海良宜说:“皇上贵为九五之尊,与偏于一隅的霸王截然不同。老臣出身河州山岭,实乃粗鄙小人,如何能与神贤光诚皇帝共使‘父’字!”
李建恒初衷是想要博海良宜欢心,也想要博天下文人的欢心,借此证实自己不是个不敬才学的草包。可他就看了那点书,哪知道一个称呼能激起海良宜这般抗拒。此刻骑虎难下,酒都醒了几分。
李建恒今夜拉不下脸,便想打个马虎眼,将这事翻过,于是说:“阁老不情愿,那便罢了……”
“老臣以为,”海良宜说,“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今夜皇上开此先河,来日必有人意图效仿,到时候勾结同党,形成朝中掣肘,就会危害江山社稷。花党一案落定尘埃不过一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皇上今夜饮酒酣醉,实为不妥!”
李建恒握紧手里的酒杯,环顾下方,见群臣垂首不敢直视他,方才平缓些怒气。他不能对海良宜发火,但是今日他也不想认错,他在这龙椅上坐立不安,已经尝过众生臣服的甘美,如何能心甘情愿地叫人指责?
他是皇帝啊。
李建恒眼睛都熬红了,饮了最后一口酒,说:“……此事作罢,扶阁老归座吧。”
海良宜也知道今夜不是进谏的时候,但他秉性难改,心直口快:“老臣还有话要说。”
李建恒唇线紧绷,他没吭声。
席间鸦雀无声,海良宜没得到回应,便跪身不动。这一下陷入僵局,没人再碰筷子,连笙乐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