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4)
见他眼底光芒微敛,又想起民间有关这位王爷的种种传闻,云倚风便没有再多言。
“夜深了,门主早些歇着吧。”季燕然道,“若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
云倚风点点头,目送他回了住处。
这一晚寒风,吹得天色也黯淡几分。
桌上烛火明灭,有人正在坐在桌边,细细擦拭着手中短刀。
那锋刃薄如蝉翼,见血封喉。
……
翌日中午,云倚风独自溜达到厨房,玉婶正在准备午饭,一见他就眉开眼笑,从笼屉里拿出新蒸的芋头糕,又寻出一小罐桂花秋梨蜜饯,让他回去泡水喝,对嗓子好。
云倚风推辞道:“崖顶椴树蜜极难寻得,这怎么好意思。”
“公子懂得食材珍贵,和其他客人不一样。”玉婶又把火生旺了些,“这桂花蜜饯,我腌了一整个秋天,寻常人喝不出里头的心意,只会当成蜂蜜水来解渴。”
云倚风扬起嘴角:“那多谢婶婶,我回去定好好藏着。”
他声音好听,笑容又温温柔柔的,往这隆冬雪天的小板凳上一坐,乖巧得很,自然讨婆婆婶婶喜欢。玉婶一边煮饭,一边给他往碗里盛好东西,将人喂饱了才肯放。过了一会,午饭被分送往各处小院,云倚风站在回廊中看着风雪妆红梅,道:“王爷吃吧,我不饿。”
季燕然提意见:“为何玉婶就舍不得给我一坛蜜饯?”
云倚风道:“八成是觉得你们这些江湖客人高马大,只会喝烧刀子吃卤牛肉,对好厨艺一无敬畏之情,二无欣赏之心,不值得浪费好食材。天下人人都想寻得知音,厨娘也一样。”
季燕然无话辩驳,又问:“那云门主可有知音?”
门口掠过一道碧绿裙摆,云倚风面不改色后退两步,溜得极快。
柳纤纤拎着食盒进来:“云门主!”
季燕然竖起食指:“嘘。”
“嘘什么嘘。”柳纤纤纳闷,“怎么只有你一人霸着饭菜,云门主呢?”
“云门主不吃。”季燕然压低声音,“因为吃多了会胖。”
柳纤纤:“……”
“你当云门主的腰为何细得那般惹人怜爱?”季燕然伸手比出一握盈盈小圈,“都是活活饿出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又将视线落到柳纤纤腰上,满脸深意,相当欠揍。
冬日天寒,侠女也要穿棉袄,厚厚一层裹着,身量看起来能顶两个云门主。柳纤纤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季燕然,两人一路“乒乒乓乓”冲出飘飘阁,倒是将屋里的云倚风吓了一跳。路边金家父子正在聊天,骤然见着也是一头雾水,眼睁睁看他二人从屋顶打到院中,险些把刚刚迈进来的文弱书生撞飞。
“祁兄。”金焕赶紧上前扶住他,“没事吧?”
“无妨。”祁冉惊魂未定,“抬头就见一个黑影迎面扑来,还当又是江湖人在打群架。”
季燕然拱手道:“是柳姑娘要与在下讨教两招,不想冲撞到了祁公子,真是对不住。”
“季少侠言重。”祁冉笑着摆摆手,“那两位继续切磋,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山,累得够呛,得回去歇着了。”
金焕热情道:“白梅阁离这有些远,怕不好找,我带祁兄过去。”
待他们离开后,柳纤纤也“哼”了一句,转身跑走。季燕然独自回到住处,云倚风双手捧着一杯桂花蜜饯:“当真起了冲突?”
“只是个小丫头,闹着玩罢了。”季燕然道,“不过倒有个不算发现的发现,方才柳姑娘在落地时,祁冉恰好带着小厮进门,他脚步虽看着踉跄,却不动声色闪得极快,像是会功夫的。”
“是吗?”云倚风放下茶杯,“现场还有谁?”
“金家父子也在,不过两人离得远,不知有没有看出端倪。”季燕然坐在他身旁,“你怎么想?”
“祁家共有六名少爷,祁冉排行老三,不上不下又是庶母所出,在家中地位尴尬。”云倚风道,“外人都说他是书呆子,倒是没听过会功夫。”
季燕然点头。深宅大院中,不受宠的儿子想要自保,偷学一技之长不算奇怪。不过现如今这缥缈峰上住着暮成雪,往大了说,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与舍利子有关,多加几分小心总不会出错。
外头一直天色暗沉,祁冉在白梅阁一睡就是三个时辰,接风宴只好取消,晚饭依旧由玉婶送来住处,她在临走时不忘叮嘱云倚风,说晚上怕是会有暴风雪,千万别贪玩跑远。
季燕然问:“现在的雪还不算大吗?”
玉婶笑着说:“这种天气在东北再寻常不过,不算大,真正的暴雪一旦下起来,若不及时清除,连农户房梁都能压塌,那才叫吓人。”
“嗯。”云倚风点头,“多谢婶婶提醒,我们晚上就待在房中,哪儿都不去。”
后半夜时,一声尖锐巨响,刺破了所有人的温暖梦乡。
云倚风翻身坐起,左手一把握住剑柄,足足过了大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风。
来自深山的,来自冰海的,怒吼如惊雷般炸开在缥缈峰顶。
漫天鹅毛狂卷,像是要将世间万物都染成纯白。
大雪封住了整座山。
第3章 一个警告
这一晚,无人可安眠。
翌日清晨,云倚风刚推开屋门,冻硬的厚雪便“咚”一声从屋檐砸下,在脚底溅开一片冰渣。
季燕然正巧站在回廊上,见到他后问:“云门主也是一夜没睡?”
“风雪肆虐,只怕上山的路已经断了。”云倚风抬头看了看天色,“我是没想通,这鬼哭狼嚎的苦寒之地,也叫‘用来喝茶静养最合适不过’?”
“两种可能性。”季燕然走到他身边,“第一,那岳掌门脑子进水,当真觉得这缥缈峰是阆苑仙境,第二,他故意将你我送来此处,算准了会有暴雪封山。”
云倚风猜测:“与舍利子有关?”
季燕然点头,又道:“这样倒也省事,总比毫无线索要强。”
“只对王爷来说算省事。”云倚风纠正他,“至于我,冒着严寒稀里糊涂跑来东北,平白成了他人眼中刺,被困于这陡峭雪山之巅,只怕将来还会遇到围堵与暗杀,再往后说,连年都不知要在何处过。”如此种种光是一听,就心中酸苦,不堪言说。
季燕然经验丰富,再度诓骗:“血灵芝。”
“成吧。”云倚风把手揣进袖子里,转身往院外走,“先去厨房看看。”
“你的身上不烫了?”季燕然与他并肩而行。
云倚风答:“毒发时才会烫。”
季燕然回忆了一下从春霖城到寒雾城的这段路,感慨:“那你毒发的时间还真不少。”
“所以才盼着血灵芝救命。”云倚风扭头笑笑,眼底有雪光映着天光,若被季府随从看见,只怕又要落荒而逃,心虚三天。
厨房里的人不少,除了暮成雪,其余宾客统统都挤在灶间里,显然也和云倚风一样,考虑到了大雪封山后的生存问题。玉婶正在忙着整理柴火,一捆一捆的干槐木整齐码放在油毡下,算是给了这冰天雪地多一份保障。
云倚风却心中起疑,他前两天总往厨房跑,可从没见过这么多干柴,一夜之间,哪儿冒出来的?
季燕然也问:“这是新送来的木柴?”
“是啊。”玉婶擦了擦手,“老张昨天下午送上山的,今早刚走。”
“今早?”柳纤纤在旁边听到,诧异道,“山路不是被雪封死了吗?”她声音清脆,惹得其余人也围上来,想弄清究竟出了何事。玉婶赶紧解释,说那送柴的老张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又会拳脚功夫,在数九寒天都能砍柴猎熊,只要不起风,无论多大的雪都困不住他。
柳纤纤又追问:“可金掌门也是本地人,武功高强,总冒着风雪走镖,连他都不敢下山,为何一个柴夫却能?还有岳少爷,昨日聊天时,你说自己是在冰窝子里长大的,也不能下山吗?”
岳之华摇头:“这可不是普通的冰窝子,是暴雪封山,非得要经验丰富的老人,才最清楚该走哪条路,大意不得。”
金焕也劝道:“极寒天气不是闹着玩的。那柴夫有多大的本事我不知道,但此时若贸然出山,除了有可能会迷失方向,还会有雪晕,尤其等太阳出来以后,温度骤降,四野皆是刺目炫光,人很容易就会呕吐,会疯,会冷到极致不自知,反而燥热癫狂,恨不得将身上所有衣裳都脱光了才罢休,死状如同中邪,惨不忍睹。”
柳纤纤脸色白了白:“当真这么可怕?”
“是。”云倚风道,“溯洄宫建在偏南蒹葭城,想来姑娘并未见过几回大雪,千万别乱跑。”
“好,我记下了。”见众人都这么说,柳纤纤乖乖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岳掌门应当很快就会派人上山,也不用太担心。”
笼屉里飘出阵阵香气,是芙蓉千层糕就快要蒸好。待众人走后,云倚风对玉婶道:“虽说这山上粮食与柴火都不缺,但以后还是节省着用吧,三餐做些简单的馒头面条就行。”
“公子是怕被困在这里?”玉婶轻声宽慰他,“不会的,就算过两天不化雪,运送果菜的车上不来,那还有老张呢,跟着他准能走下山,就是路途辛苦些罢了。”
季燕然突然问:“今天早上,老张是何时离开的?”
“一个多时辰前。”玉婶道,“现在差不多该到山腰了。”
季燕然点点头,也没再多言,随手捡了几个馒头包子当早点后,就带着云倚风径直去了白玉塔,那是缥缈峰顶最高的一座观景台,拔地而起十五丈,视野极开阔,晴朗时能饮酒摘星,要是冰封三尺酷寒地冻,便只能远眺苍野茫茫一片白。
“怪不得会有雪晕。”云倚风眯起眼睛,“这漫天漫地的纯白,看久了的确会心悸。”
季燕然握过他的手腕,如冰寒凉。
云倚风不解:“王爷这是何意?”
“既然今日没有毒发,为何不穿暖和一些?”季燕然问,“倘若真病倒了,怕是连风寒药也没人熬。”
云倚风把胳膊抽回来:“中毒多年,三不五时就会冷得刺骨、热得灼心,早已习惯了。”
他说时语调轻松,眼底甚至还有一丝无辜,下一句八成又是“有了血灵芝就会治好”。季燕然心里摇头,解下自己的毛皮大氅裹在他清瘦肩头,下巴微微一扬:“往那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