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182)
“神医并非恶人,说想摘一些村里的花青菇做药。”老王道,“躲了这么些年,那狗贼八成已经死了,哪里还能顾得上咱们,你且放心吧,治疗瘟疫要紧。”
老宋仍是唉叹连连,但事已至此,将人赶出去也于事无补,便只恳求梅竹松,千万莫要将村落的位置泄露出去。
“诸位暂时就住在我家吧。”老宋又道,“正好门外就是一大片长满花青菇的野林子,做事也方便些。”
梅竹松自是连连道谢,又答应老宋与其余村民,绝不四处乱跑,更不会多嘴打探村落往事,这才住了下来。
午后,侍卫一边帮忙熬煮花青菇,一边悄声道:“听村民的口音,像是大梁北方人,此处村落虽小,屋宅却都修得精巧,房檐木雕更是活灵活现,该是一群建房的泥瓦木匠,因为早年犯了事,或是得罪了人,才会躲来这里。”
“都是平头老百姓,看着不似大奸大恶之徒。”梅竹松叮嘱,“现如今治病要紧,还是莫管闲事了。”
侍卫答应一声,又问:“这药汁当真能治瘟疫吗?”
“今日我替老王试了脉象,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梅竹松道,“待做好这批药丸,便抓紧时间拿出去,给别处的病人试试,若一样能治好,西南便有救了。”
侍卫笑道:“这回幸亏有梅先生。”
“也幸亏有你们。”梅竹松摆摆手,“否则我就算有十条命,也早已折在了鹧鸪手中。”
日头渐渐落下了山,天边流淌过几丝金灿灿的细云。
梅竹松将最后一批药丸收回瓷罐,这才松了口气,活动着筋骨想要回房,却听外头传来一声惨呼,是老宋的声音!
他心头一惊,刚欲出去看个究竟,就见迎面已砍来一把银白大刀,三四名黑衣人如猛豹般冲入院中,正是当日于山中遇到的那批杀手!情急之下,梅竹松扬手洒出一片痒粉,转身想逃,却已被人重重打倒在地。侍卫与杀手缠斗在一起,大声道:“先生快走!”
梅竹松将药罐抱在怀中,单手握紧一把匕首防身,踉跄向外跑去。
又一道白影迎面飞来!
不是云门主那种轻盈白影,而是胖乎乎一坨,“砰”一下砸在怀中,能让大夫当场吐血那种,白影。
胖貂豆豆眼生辉!
梅竹松先前从未见过暮成雪,还当又是新的敌人,便将手中的活物胡乱一扔,继续跑了。
胖貂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弧线。
暮成雪眼光骤然一厉,手起剑落,衣摆似杨花飘雪。再定睛看时,那伙黑衣人已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只留下一名活口,被挑断手筋脚筋,正哭爹喊娘打滚嚎着丧。
剩下的时间,刚好来得及将飞来小貂接到怀中,再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那毛乎乎的脑袋,以示安慰。
侍卫惊疑未定:“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王爷派我来的。”暮成雪丢过来一块令牌,“先去将那位大夫找回来吧。”
……
梅竹松这回着实受惊不浅。
和他同样受惊不浅的,还有被砍伤胳膊的老宋,以及全村男女老幼。有性子急的,已经指着老王的鼻子骂道:“你且看看,将南飞那狗贼的杀手引来了吧?咱们以后可怎么办?”
南飞,这个名字一出来,现场除了暮成雪外的其余人,可就都有印象了。
侍卫有印象,是因为此人乃先帝手下重臣,兵部侍郎。
而梅竹松有印象,则是因为先前在西北时,杨博庆曾义愤填膺,说白河开闸一事虽为杨博广所为,却是因为受了南飞的唆使,而南飞幕后之人,恰是先帝爷李墟,换言之,是先帝为了削弱杨家势力,才会默许、甚至是推动了白河惨案的发生。是真是假暂且不论吧,至少在听到“南飞”两个字时,还是能知道这是谁的。
只有暮成雪皱眉:“鹧鸪的阵营里,还有一人叫南飞?”
“此事说来话长,中间怕是有些误会。”梅竹松对村民拱手行礼,“这些杀手是冲我来的,他们不想让西南的瘟疫被治好,所以才会一路追来、痛下杀手,理应与诸位无关,这回真是对不住了。”
村民中一片静默,面面相觑皆不言语,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有人抱着“反正秘密已经泄露”的心态,又说了一句:“你们是从北方来的吧,那我且问一句,朝廷里的大官,南飞,南飞他死了吗?”
侍卫答:“南大人已过世好几年了。”
“南大人已过世好几年了。”
如一滴清水入油锅,全村的人都因这一句话,而欢呼沸腾着笑了起来,可笑了没多久,却又换成了呜呜咽咽的叫骂与哭泣,老宋坐在地上捶着地,连胳膊上的伤也顾不得了,只喃喃说着,狗贼,狗贼,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侍卫见状惊愕,南大人生性平和谦卑,为官时虽无大功绩,却也无大错失,这群乡民……哪里来的这入骨仇恨?
梅竹松也懵了,扶起老宋,惊疑未定地问他:“老哥,你们这是与南大人有旧仇?”
“那个恶人,害了我们整整半辈子啊!”老宋抹了把眼泪,心中悲痛难抑,越发泣不成声。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屋子里点着昏黄的烛,惨淡的光芒,犹如多年前惨淡的往事。就像先前侍卫所猜测的,这座村落里的所有人,都曾是大梁数一数二的泥瓦木匠,因为手艺精湛,所以大多在王城接富贵活,还曾负责过修缮皇宫的工程,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十七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们又接到一笔生意,说是西南有一富户,要翻新大宅,酬劳极丰厚。”老宋道,“我们几十个人,便坐上他们的马车一道南下。因路途遥远,主人家的要求又高,估摸得做个两三年,所以有不少人还带上了妻儿,总之,队伍浩浩荡荡极了。”
原以为会是一笔好生意,谁曾想,最终抵达的目的地却不是滇花城,而是白蟒山谷,一个地势险之又险,周围皆是高山深谷的地方。
梅竹松问:“要修什么?”
老宋答:“要修庙,给卢将军修大庙。当时除了我们,山里还有许多西南部族的军队,都凶悍极了,大家伙不敢逃,也逃不掉,就在那里足足做了一年多的苦工,方才建成庙宇,塑完金身。”
“那南飞呢?”
“当时有个文文弱弱的男子,说话是王城口音,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朝中有名的大官,兵部的南大人。”老宋道,“此人心肠歹毒极了,在庙宇建好后的当天,便吩咐手下杀了我们。幸好被老王偷偷听到,大家才得以齐心杀死看守,连夜逃出,躲进了这深山老林里。”
事情算是讲明白了,前因后果也算流畅,可动机呢?侍卫一头雾水,南大人与卢将军……没听过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深厚交情啊,何至于疯了一般,要在西南给他偷偷摸摸修个大庙出来?还一改往日敦厚,要杀人灭口?
暮成雪掻着胖貂,在旁边淡淡问了句:“南飞身边,有女人吗?”
“有,有一个极漂亮的女人。”老宋果然点头,回忆道,“应当是姓谢的,我曾听到他唤她‘谢姑娘’。”
第152章 草原神医
有了谢含烟的出现, 整件事便合理了许多。木匠们又回忆, 那位南大人在西南待了挺长时间,少说也有大半年, 经常陪在谢含烟身边, 对她言听计从, 谦卑恭敬极了,完全不像朝廷大官。相反, 谢含烟对南飞的态度, 倒是冷淡得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连那些西南部族的军队, 私下里都在嘀咕, 说他色迷心窍,简直窝囊得像条狗。
暮成雪心中已大概有了真相。谢含烟当初是王城第一美人,爱慕她的定不止卢广原一人。他虽没见过那位南大人,但听侍卫与老木匠们的描述, 对方应当是个身材矮小、性格木讷、资质平庸, 亦无出众样貌的普通人, 放在一众达官显贵中,怕是会淹得找都找不到,所以心中即便再仰慕,也只能远远围观美人,没胆子、更没本事靠近分毫。而直到谢家倾塌,卢广原战亡, 他或许才有了第一次接近谢含烟的机会。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那么南飞之后会对谢含烟言听计从千依百顺,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甘愿为自己的情敌修庙,还不惜触犯大梁律法,这出人出钱出力的架势,未免也太色迷心窍过了头。
“现如今西南正乱,诸位还是继续在村里住着吧。”梅竹松劝慰,“待外头安全了,王爷应当会安排大家返回故土,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众人连连称谢,想起往事,又是唏嘘一夜难眠。翌日清晨,大家伙将梅竹松一行人送到村口,目送他们远去了。
……
从鬼跳峡到玉丽城,也就三五天的路途。因前头已派了名侍卫回去报信,所以这日清晨,云倚风亲自到城门外迎接,笑着说:“前辈!”
李珺也一道跟来了,见梅竹松平安无恙,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总算落回肚子。梅竹松行礼道:“此番死里逃生,还得多谢平乐王,将自己身边的侍卫都给了我。”
李珺嘿嘿干笑,其实事情原委是这样的,某夜众人露宿林中,说起西南瘟疫惨状,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便热血上头,学那江湖侠士吩咐一句,命众人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梅先生,因为保护梅先生,就是保护西南数万户百姓,自己虽为王爷,但与百姓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这番热血言语,当时博得侍卫一片喝彩,但谁曾想,后来还真就出事了。
若有再选一次的机会,李珺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大义”一回,毕竟那明晃晃的长刀还是很吓人的。但幸好,目前大家都平安,而且还误打误撞,在山崖下找到了治疗瘟疫的神药——这可不就连老天都在帮忙?于是连脚步都更轻快了。
梅竹松替季燕然诊过脉后,道:“王爷身体强健,症状不算严重。”
“可外头的将士们就没这么好命了。”季燕然撑着坐起来,“先前凌飞也送来半瓶药,说是能治瘟疫,云儿一直留着,也劳烦阿昆看看。”
云倚风将白瓷瓶递过来:“江大哥以身试药,自己也吃了半瓶,可千万别有什么问题。”
梅竹松拔开瓶塞一闻,那淡淡的草木馨香,与花青菇的味道一模一样,心里略微一喜——这药有没有问题暂且不论,至少能说明以花青菇入药,还是可行的。便道:“看起来像是没问题,不过这药物配比复杂,我还得再仔细研究一阵。”
“我先送前辈回房休息。”云倚风道,“晚些时候,再去北营看看生病的将士吧,他们是发热症状最严重的那一批,军医已经束手无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