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为师(139)
只可惜那双眼睛不会说话,将任何情绪都深埋在无法洞穿的底端。薛岚因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干脆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为什么?”
从枕不与他装疯卖傻,只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薛岚因漠然注视着他,摇了摇头——说实话,他看不出来。
在很早之前的时候,晏欺就曾怀疑过从枕的目的和动机。分明年轻而又聪慧的一个人,甘心一辈子居于人下,做个奴隶一般毫无尊荣地位的副手。
说他朴实——他也并不朴实。大多数时候,带有常人很难具备的一种理性,有他站在云遮欢身边,可以说是一张无欲无求的人形保命符。
说他狡猾——他亦算不上有多么狡猾。从头到尾,他在暗地里做了很多事情,却从没在真正意义上,刻意加害过己方任何一个同伴。
但无法否认的是,从他们最初相遇那一刻起,从枕这样一个人,就一直在幕后推动整个局面的运作与发展——沽离镇与任岁迁一战时便是如此,而今长行居一朝覆灭成灰,亦是如此。
“当初在逐啸庄外,邀我师父一并同你追寻劫龙印的踪迹。后来在沽离镇的地底空间里,又利用我和我师父的存在,成功引出在聆台一剑派苟活二十余年的闻翩鸿。”
从枕瞥了他一眼,倏而轻描淡写地道:“……是我。”
“你们圆满完成任务,带劫龙印回到北域白乌族。但这还不够,你想破印,又不想弄丢自己的性命——所以后来,云姑娘独自下到暗室中与我师父对峙,你分明知道,却故意没有前去阻止。”
——导致云遮欢身中剧毒,被迫以一介女子柔弱之躯,承受劫龙印所带来的强烈压制。
而为了保住性命,她便不得不离开北域一带,跋山涉水前往东南长行居,试图寻求易上闲的帮助。
从枕顿了一顿,旋即低淡笑道:“……是我。”
薛岚因亦是冷笑一声,继续出声说道:“只是你没想到,半途闻翩鸿会出来搅局——现在人没了,劫龙印也一起没了,你便开始乱了阵脚。”
“不,这一点……其实也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从枕眯着一双眼睛,含笑与他指正说明道,“我知道的,闻翩鸿,他在新任掌门上位之前,不会对遮欢下手。”
薛岚因挑眉道:“你又什么都知道?”
“是,我确保他不会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事情。”从枕一字一句,极尽清晰有力地道,“因为破解劫龙印,需要用到活剑族人……他没能找到活剑族人,便不可能伤及遮欢半分。”
他突然变得实诚,这反而让薛岚因有些不习惯。
“我只想在闻翩鸿迫切下手之前,尽快寻得遮欢的下落……为此,我甚至将希望寄托在易老前辈身上。”从枕摊了摊手,似百般无奈地道,“……但如你所见,他态度犹疑不定,实在让人失望透顶。”
“所以?”
“即便你知道闻翩鸿必会做到这一步,还是任人放火将长行居烧毁……?”
薛岚因勾了勾唇。下一刻,又是毫无征兆的,涯泠长剑寒光再现,猝然朝前挥击而出——几欲划开从枕颈侧一带柔软致命的皮肤。
“就算落得如此下场,你也不忘暗中作祟,引我和师父在这不祥之地落脚?”
晏欺伤势初愈,偏在此基础上又添一层霜寒。程避手无缚鸡之力,在寒流当中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万幸。
很难想象在此情况之下,从枕仍在费尽周折将人往漩涡正中心处不断吸引推搡。之前长行居惨遭大火覆盖且先不谈,过后从枕苦心孤诣备得两匹骏马,一路长途跋涉直抵沽离镇外,却是到了这样一个极端隐秘而又危险的地方。
薛岚因震惊诧异之余,只觉痛恨而又愤怒。
怒,是在怒从枕迄今为止做过的所有事情;恨,却是恨自己太过愚钝,没能早些察觉身边未曾断绝的蛛丝马迹。
破绽如此之多,只因混淆在事情错综复杂的过程当中,始终无人发掘其中异样。
“你到底……在执拗一些什么?”
他不懂,是真的不懂。为何一个心思缜密如斯的强大男人,执着于在人看不到的阴暗墙角里,大肆掀起一阵紧接着一阵害人害己的巨大风浪。
甚至能亲手将自己退上众矢之的。
——话音未落,又是一剑撕裂周遭气流,化作光影直冲从枕心脉要害一处。
薛岚因在剑术之上造诣并不算深,然那力道确是能要人性命的,加之客栈里间面积狭窄难行,从枕倏地向后一折,脊背便重重抵上门板,磕出沉闷一声巨响。
薛岚因借机扬臂压制上去,剑锋斜飞向前正对从枕眉心,也就是拇指一般宽窄的微末距离,那剑尖只需稍事用出半分无形的力道,即刻便会贯穿他毫无防备的前额。
薛岚因已经不是早前那缩在晏欺身后嬉皮笑脸的薛岚因了。他待人从不友善,更不会为居心叵测的同行者留下半条活路。
——然而从枕却还是最开始那个精于算计的白乌族人。
他在不断后撤,以至于脚跟贴过门槛,近乎要将房门推开一道显而易见的细缝。
“岚因兄弟,我觉得我们可以稍稍打个商量。”
剑尖紧逼眉心,从枕侧目瞟过一眼后方静谧无声的窄小房间,继而笑着对薛岚因道:“你不愿搅扰晏先生安眠,我也不想在这里弄丢性命……”
“你不是想知道,从始至终,我为什么定要这么做吗?”他泰然自若地道,“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你自会明白我这般做法……究竟用意何在。”
第148章 坟墓
一更天, 雪过天未晴, 便已急着落下天边一层昏黑的夜幕。
出了客栈,即是左右堆满积雪的羊肠小道。出乎意料的是,入夜的街外并不如人想象一般枯冷, 彼时燃起一星光线微渺的灯盏, 零零碎碎将雪地耀至满目尖利的白。
从枕独身一人走在正前方,薛岚因握剑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旋即一浅一深,在沿途经过的路面留下两长串不明大小的印痕。
后时拐过街角尾端一道悠长僻静的窄巷,周遭仍旧空无一人, 却能隐隐听得耳畔车轮碾过的吱呀声响。
薛岚因疑心那声音究竟从何处来,因而略微朝前,问了从枕道:“你到底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从枕头也不回, 只道:“你去了便知,决计不会后悔。”
薛岚因不愿离晏欺太远,但内心始终藏有一分异样的感觉,就好像这里有什么浑然天成的东西正吸引他一般, 无时无刻催使他再次不断地迈出脚步。
——那种感觉无法抗拒, 如同与生俱来。薛岚因抱有疑惑,除此之外更多的, 仍是一种对未知地域的探解之心。
果然没走多久,他们停在巷后末路一处死胡同前,三面俱是陈旧不新的石墙,墙壁后方嘈杂喧嚣的响动隐隐约约不绝于耳,似是无形距人愈近了一步。
薛岚因面色冰冷, 唯有一双眼睛微微亮着,此时在这万物长眠的浓黑夜里,一切是死的,瞧不出任何生气,但那墙壁后却仍旧是活的,透过石墙底部若有若无的一丝缝隙,刺痛尖锐的人声,和着灯火,还有晚夜寒风中裹挟的咸腥气味——那感觉让人莫名有些作呕。
薛岚因不傻。直觉告诉他,之前面粉老板口口声声提到昼夜颠倒的“漏洞地盘儿”,约莫指的正是此处。
肆意贩卖私货,捣腾来路不明的珍稀黑货——其中包括刀剑,火/药,明器,人口,甚至生生剥离人体的脏器,但凡是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所有东西都能在此流通运输,永无止息。
这本不算是什么值得惊讶恐惧的稀奇地盘。但凑巧的是,他们用来落脚歇息的冷清客栈,正好也在距离此处不近不远的地方——一旦稍不留神,便能被推上风口浪尖再走一遭,其凶险程度可想而知。
“弄了半天,你就想叫我来看这个?”薛岚因面露讽刺,拂袖一挥,转身将欲离开,“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劳烦你带我重走一趟。”
——墙后是怎样一副见不得人的晦暗场景,他不想知道。他只担心身在墙外的他和晏欺,倘若再临祸乱,恐将性命难保。
“岚因兄弟。”
从枕自他身后,不轻不重地出声唤道:“我说过,不会叫你失望的。”
薛岚因根本无心理他,掉头几乎要走得老远,偏是听得耳畔沉厚一道重响,从枕毫无顾忌,伸手将石墙相隔的缝隙一次掰到最开,一时之间,漫天喧嚷人声交相盖过面庞,随后映入眼帘的,即是一幅与客栈外围一周全然迥异的奇景。
“你……不要命了?”薛岚因幡然回头,“这种地方,是你我能随便叨扰的么?”
从枕摊手道:“墙都给你挪开了,你何不借此机会进去瞧瞧?”
薛岚因良久无言,却是遥遥望着墙后并不陌生的纷杂景象,心底一根隐藏极深的细弦,无一例外在此拨开一道微妙的轻弧。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再执着离开。而是回身迈开步伐,正朝那一墙之隔的界限里端,沉而缓地留下一串不可磨灭的足迹。
——仍旧是冰雪覆盖森冷凄清的窄路,但来往经过的人流比起白天来说,要明显增添数倍有余。
石墙后方的空间幽僻狭长,光线昏暗不明,隐约能瞧见几抹细碎纷杂的人影,其间夹带有各式高大或矮小的运输车马,统一盖上几层深色难辨的厚重斗篷,一次接着一次从雪面碾过,最终驶向巷尾另一端更为幽远的通口。
“这就是他们中原人,一直以来俗称的‘黑市’。”从枕单腿跨过墙内,复又意味不明地对薛岚因道,“这种地方在北域也能经常见到……但就实情来说,北域不如这片地段繁荣昌盛,背地里的私货交易便不似沽离镇这般恣意猖獗。”
其实无需从枕多言。这类地盘于薛岚因以及他们一众同族之人而言,熟悉得就像是能够安身立命的故土。
但它并不是故土,而是专属于他们的坟墓。将近百十年前,活剑族也曾有过一段至高无上的辉煌时段。可是好景不长,他们自身强大的战斗再生能力,要远远低于普通人类对于活血的贪婪需求。
于是,大肆杀孽——想方设法破坏活剑族人原本安分守己的平稳生活。
一直到了后来,贩卖活剑族人带有血肉的断骨残肢,已渐成了黑市当中必不可缺的一种常态。
“我都知道。”薛岚因面上毫无波动,甚至对墙后人来车往的聒噪声响并无太大的感觉,“而且,我非常不喜欢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