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97)
怪只怪那马车走的实在太……太……
这么说,关护法甚至觉得自己跳下去走路都能比马车走的快。
他觉得这根本就不是赶车,这分明就是来遛马来的。
忍不住催了两次,都被温枫以“这是教主的命令”安抚下来,关无绝只好解了外袍,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车厢里被弄的很暖和,光线又暗,慢悠悠地晃着晃着,他就迷糊过去了。
等再睁眼的时候车已经停了,关无绝被放躺在被枕间,温枫坐在身边守着他。
白衣近侍有些担忧地摸了摸他额头:“没事儿吧,真累着了?”
关无绝忙推开被子坐起来,恼道:“你怎么不叫醒我,让教主等了多久!”
说着他起身就要出去。温枫叫了声,伸手想拉他没拦住,关无绝已经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倏然间,灿阳与夹杂着花香的清风扑面而来。
关无绝闭了闭眼,然后睁开——
时已暮春,无数桃花纷然凋零。
风一吹,便是三千落红成雨。
马车竟停在神烈山间,桃林的最深处,宛如置身世外仙境。
隔着这如梦似幻的花雨之帘,一座木屋笼在郁郁树荫之下,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关无绝屏息,被眼前之景美得头晕目眩。温枫下来,把他落在车厢里的鹤氅给他披回去,系好了,轻轻唤了声:“阿苦,好不好看?”
关无绝无法回答。他失神地望着那桃林与那木屋,一时茫然一时清醒,仿佛魂魄离体。
有那么一刻,护法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太长太长的梦。
可他却摸不清梦是什么梦。
起初他想,他是不是已经死在药门内的取血铁床上,这几日过于美好无缺的时光,就是魂魄彻底湮灭之前的最后一段幻像。
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猜测,什么二次取血,什么四方护法,都是假的。或许他根本就没能从鬼门活着出来,他的骨血被浇在朱砂梅下,到死还在奢望着能再见一眼失忆后的云长流。
最后他开始怀疑这十年的岁月,他怀疑是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不是他仅仅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不小心做了个噩梦。
从梦里醒来,他还是那个被少主捧在手心上呵护的药人阿苦。
长流少主没有失忆,药人阿苦也没有断前尘。逢春生早就解了,他重新认真习武,陪云长流入了无泽境,出来做了教主的护法。
他们都好好儿的,早就如约结了亲。但是云长流念旧,教务清闲之时,总是要拉着他来这木屋住几天。
现在他只要走过去,就能见到教主垂眸抚琴,白衣如仙。情苦云曙仍能合鸣,他们仍似旧日。
面前的桃林木屋,被眼中漫上来的泪光抹得朦胧一片。
他眨眼,晶亮水泽破碎。
一枚桃花翩然被风吹向身后。
关无绝唇瓣微微颤抖,泪珠无声地自脸颊上滚落。他过了许久才沙哑地出声:“教主他……什么时候……”
温枫从袖中取了帕子给他拭泪,“教主很早就知道了,想不起来的记忆也找回来了。他怕刺激到你,影响你养伤,一直忍到现在才敢坦白。”
关无绝惶然后退一步:“你说教主早就……全记起来了?”
“早……”他无法接受地扶额摇了摇头,呼吸错乱,“早是多早……教主他早知道我是阿苦,知道我二次取血!?那、那他……我昏迷那段日子……!!?”
温枫眼角一抽,他当然不敢实话说教主那段日子差点没疯了再把其他人也都吓疯了,只能含糊其辞:“还好你醒了。是老教主救的你,他以散功力折阳寿为代价,换你一丝生机。”
关无绝猛地揪住温枫衣襟,红着眼怒道:“所以,这几天你们也都来骗我!!!”
温枫道:“是教主下的死令,他一直说怕吓着你。那天你在清绝居醒过来,我们在屋里骗你,教主就在屋外听着……”
关无绝失语了,心口钝钝地泛疼。温枫抚了抚他的肩膀,指着眼前的仙境:
“你看这桃林木屋,教主花了好大心血才尽量修成原样,是想让你开心。可他自己昨晚却害怕得睡不着觉,不停地跟我说,桃花的花期已经错过了,是不是已经晚了,故人是不是已经挽不回了……”
“他在那间木屋等你,让我转告一句……如果你还愿留在他身边,就请你进去见他;如果你想离开,我这架马车立刻护送你出城。”
话音未落,关无绝已经咬牙一把推开温枫,步伐踉跄着穿过桃花落雨,踩着一地碎璎,向那间小木屋走去。
第176章 鸳鸯(2)
木屋之内,云长流背对着门,安静地垂首坐在地上。
他双眼凝望着虚空,神情无喜无悲……就像是当初以为关无绝已死之时,他独守着破烂空屋,浑浑噩噩,生不如死。
他在等,等着他心爱的人选择推开门走进来,或者选择永远离开他。
这并不是云长流起初预想的样子。
他一宿未眠,思前想后才下定决心。今日早就等在这里,本是准备亲自把无绝从马车上抱下来,遥遥地指着这间木屋唤一句“阿苦”,再告诉护法自己想起了所有旧忆。
可是,这之后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
太多了,他们之间横亘着十年错过的时光,横亘着可称残忍的欺骗与伤害,本有太多的话该说。
也正是因为太多,太乱,太复杂……云长流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昨夜,养心殿书房的烛灯燃了一晚,云长流就在案前坐了一晚。
白宣纸,狼毫笔。教主怕次日自己失言,便把自己关在书房,悄悄提笔在纸上写稿子。
这听起来很傻,很笨,很好笑,可他却写得无比认真,无比专注。
一字一句地斟酌,却怎么都觉得词不达意。
千言万语,不得语。
烛芯噼啪,爆开微小的火花。云长流写满了一张纸扔一张纸,再重新起笔。
直到书案下废纸团越积越多,直到一整晚的时间就这样消磨过去。
次日天明,云长流搁笔起身,看着窗外升起的晨曦,不知所措。
一砚墨汁已被蘸尽,他面前的宣纸仍是雪白。
这湖心绪如波乱涌,还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眼见着到了时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地方等人。
那马车穿过桃林,自山路驶来。
……关无绝靠在车厢的一角睡过去的模样俊美柔和,云长流愣愣地攥紧了车帘。看到人的那一瞬间,教主的大脑一片空白,攒了整晚上的勇气崩了个一干二净。
最后,他决定把这个难题抛给他的好护法。
坐在木屋之内,云长流心想,如果关无绝还肯来见他,那护法总会开口说点儿什么的,他顺着应就好;如果关无绝选择直接走了,他……
屋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云长流心里一紧。
下一刻,身后的门便被人用力推开。
关无绝红氅红衣,入得门内。他没先说话,先端端正正地掀袍跪下,双膝砸在地上“砰”一声响。
——云长流听见门开的声音,才刚转过半个身过去,就被关无绝这架势给震得僵硬了。
紧接着,关护法狠狠把眼一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诚挚且沉痛地冲云长流磕了三个响头。
“教主,属下知错!属下罪该万死!!”
“属下以后再也不敢了!!!”
“求您别不要我——”
云长流:“………………”
——就说关无绝果然不愧是烛阴教堂堂四方护法,总是能在出乎意料的时机,给他的教主带来出乎意料的惊喜与……惊吓。
而此时此刻,云长流所感受到的自然只可能是惊吓。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半跪在关无绝面前。他的护法跪在那里,束起的乌发曳在地上,全身微微地发抖,竟像是在害怕。
云长流看着那消瘦弯曲的脊背只觉得心慌意乱,他伸手扶着眼前之人,着急道,“你!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关无绝被搀起来,可也不知是真吓坏了还是假装的,脚下站不住直往云长流身上倒。他眼中竟泪光潋滟,哽着喉咙:“教主……教主,您真的都……想起来了是么……”
云长流怔怔地抬手擦去他眼尾的湿润:“阿苦……”
“属下知错了,阿苦错了……”
关无绝手指紧扯着着云长流的衣角,又忍不住落泪。
他饮泣,脸色愈加苍白,嗓音抖得厉害,“阿苦不是故意想骗您……也不是故意想让您难过……无绝只是、只是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就这样……”
“我受不了,我当真做不到……是属下愚钝找不到其他办法……我、我只能……!求您别为这个难过,您罚我罢……”
他泪流满面,含着一点哭腔颠三倒四地申辩。云长流哪里见过关无绝这样子,慌得手足无措,心都被他哭碎了,连连道:“不哭,不怪你,是我错。都是我错,我害你这些年受苦受痛……”
可关无绝却还哭,云长流生怕他体虚不济,先把人横抱起来放到屋里床上,抱进怀里拍抚。
哄孩子似的胡乱安慰了半天,关无绝才算缓过来。可他伏在教主怀里仍不罢休,咬着后牙,泪眼朦胧地怒瞪着云长流:“教主……这等大事,您怎么也能瞒着属下!?”
云长流懵了一刹。关无绝突然又有气力了,他拽着云长流的衣襟摇晃,“那天……无绝明明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这张床上醒来的,您还要骗我说是梦。”
“……”
云长流心想这个真不是,那时候本座也以为是梦。面上却蹙眉道:“分明是你先骗——”
关无绝闭嘴,低头垂眸又掉一滴泪。
云长流立刻什么重话都不敢说了,教主的面子架子全都扔到脑后,只是茫然无措:“我错,对不住,都是本座不好。不要哭不要哭……”
关无绝却黯然摇头。他捞起云长流的右手,捧在自己双掌之中,“您逢春生刚解,便找回了那段记忆是么?”
“……您心念着属下,定然……没有休养好。可属下第二次在清绝居见您,摸了您的脉,什么异样都没探出来。”
云教主心虚了一下,闪烁其词:“……阿苦,无绝。不说那些话,你且先来看看这间屋子,可还有哪里修的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