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95)
“最后本座解毒,不也没靠得上你么?”
这一句,若落在外人耳中便看似最无情,看似最残酷,看似最辜负了他的话。
却能在一瞬间,就令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稳当又暖和地落回了原地。
床上,关无绝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那么苍白病弱的人却转眼就容光焕发起来,揪着软被连连摇头直笑,“呵呵呵……真是,唉呀,无绝好没用啊,这回丢脸丢大了。”
关无绝是真的心情好的不得了。啊,教主的逢春生解了,教主仍不知道他的小秘密,教主还肯不计前嫌待他如往昔……还有比这些好运加在一起更令人雀跃的事么?
他轻轻揉捏着云长流的手指把玩,眨着亮光点点的眼眸道,“您可别是嫌弃属下了啊?”
云长流呼吸微微发抖,另一只背在后面的袖中,指甲已经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
他恨不能把银牙咬碎,可面上仍却是清淡温柔:“不嫌弃,你往后听话,本座不怪罪。”
别看教主这一年多来被护法骗得什么什么都蒙在鼓里,其实阿苦与云长流朝夕相伴十余载,云长流却只拥有关无绝的四年,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
而如今教主拨开了真相,寻回了记忆,在明的那一方转为了在暗。于是他不再是一败涂地,他也终于能骗得过他那个狡猾心机的四方护法。
云长流最懂关无绝,最懂关无绝是如何地爱着他,爱到飞蛾扑火,爱到失去自我。
十年挣扎,两次赴死,换来一句“没靠得上你”任谁都会心寒。可这世上唯独关无绝会庆幸,庆幸自己的付出没有被他心爱的人发现……
护法果然更高兴,他定了心,正巧连番被逼着睡了那么久也有些精神,竟也大着胆子,试图靠自己从教主那里试探几下现在的状况。
关无绝决定从他自认绝不会出错的地方开始,他还握着云长流的手指,首先问道:“教主没靠上属下,却不知能使得逢春生这般奇毒得解的究竟是何等机缘?”
云长流沉默了:“……”
有何机缘……他哪知道自己有何机缘!?
这不都是为了骗护法么!
不过云教主也很有一招,只听他淡然道:“护法且先告诉本座,你是如何伤成这样的?”
这回换作关无绝默然:“……”
如何伤的……他哪知道自己如何伤的!?
这不都是为了骗教主么!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关无绝咳了咳,极为心虚地试探着道:“教主……这事说来话长,可否下回再说?”
云长流如愿以偿,自是一口应下:“好,本座这边也是一言难尽,下回再说。”
两人遂各自悄悄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下关无绝也不敢冒险了,难得乖顺地趴在床上不折腾。他往窗外看,估摸着天快亮了,再过一会儿关木衍那帮人又要来逼他喝药休养。
于是关无绝突然来了勇气,他认真望着云长流,问出了那一句话:“教主,您真的不生无绝的气了么?那一日在城外,您……”
云长流摇头示意护法不必说下去,他伸手虚环住关无绝,成一个半抱的姿势。低下头,唇瓣就在护法的耳侧开合:“回来便好。”
这种姿势之下,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连气息都要交缠在一处。云长流一语说完,心中陡然烧动,形状好看的薄唇顺势向下压,吻在关无绝的耳垂上。
关无绝终于忍不住小小地哽咽了一下,红了眼尾,“您还要我……”
仿佛跋涉于大漠之中久经焦渴的旅人,乍一遇湖便迫切地渴求着甘霖;又仿佛是在冰雪之底沉睡了一个寒冬的种子,春风一吹便迫不及待地疯狂生长。
关无绝紧紧地合拢了眼,用力往云长流怀里挨过去,汲取着那令他心安的温度。云长流又亲他,这回是落在鬓角,“快些好起来。”
教主嗓音更低醇,更柔软。他抱他入怀,神色温和,挑着他最喜欢听的话来哄他开心,“本座身旁那个四方护法的位子,永远是你的。”
“你好起来,本座重重有赏。从明日计,护法每好上一些,本座便送你一件东西,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护法:(狐疑)……我真的骗过您了么?
教主:(坚定)骗过了,安心养病。
第174章 氓(5)
事实证明,云长流还真不是随口一说的。
教主素来一言九鼎,他说会送东西,那定然就是认认真真的要送东西。
第一件“赏赐”,关护法当天下午便收到了。
养病的日子必不可少地伴随着各样的苦药,如今关护法连靠自己从床上起身都困难,本就无聊得要命,尤其到了要饮药的时辰就明显烦躁。
没想到来的是云长流,教主亲自端了药碗坐在他床边,“喝药。”
关无绝自是乖了。不然咋的,他还能冲教主撒脾气不成?
云长流知道他烦,便直接坐上了床,小心地将关无绝抱起来让他倚在自己怀中,一只手臂揽着他,另一只手喂药。
护法起初倒是惶恐地推脱了几句,被风轻云淡的一句“你昏睡的日子,药都是本座亲手喂的”给吓得差点岔气儿。
云长流连忙安抚,一面给他揉着脆弱的心口,一面暗暗庆幸自己瞒下那些事情实在是再正确不过。
这么折腾那么折腾的把药喝下去了,关无绝精气虚弱不济,心神松缓下来又开始昏昏欲睡。
他刚倦懒地阖了眸,恍惚听见云长流在耳畔低语:“来,张口。”
关无绝双眸半合半闭,隐约看见云长流又拿勺子递过来,才心道怎么药还没喝完,双唇却已先于思考张开。
抿下去,口腔中却是出乎意料的清香甘甜,滑润如丝,是蜜糖。
关无绝眨了眨眼,口中含着糖,愣了:“您……”
云长流正收回小勺,关无绝这才看见药盘上还有个小罐,那蜜糖正是从中舀出来的。
教主将打开的罐盖拧回去,若无其事地问了句,“甜不甜?”
关无绝忍不住笑了笑:“甜。六分甜,四分香,甜而不腻,是最上品的好蜜。”
云长流就把那一小罐给他放在床头,“药苦,你留着吃。”
“这是第一件赏赐,赏护法肯醒过来。”
……
关木衍说了,关无绝这身子急不得,得安心慢慢儿养。养个三年五载能好转,那就算好的。
长老话是这么说了,其实关无绝自己心里有数,他觉得自己悬得很。两次心脉重创,余生算是没法骑马使剑了,颐养天年陪教主白头到老铁定没戏,说不定哪天有个什么小灾小病就要完蛋。
什么三年五载好转,他这躯壳能活过三年五载就该烧高香了。
幸而逢春生解了,关无绝算是放下了这辈子最大的执念。
有云长流天天宠着,他只当是享受这迟来的轻松日子,哪怕病痛虚弱心里头也美滋滋、甜丝丝的,就像那罐教主送的蜜糖。
而这段日子最凄惨的,莫过于温枫温近侍。
这位,早上要被关无绝拉着讨论怎么在教主面前找自己伤重至此的理由,中午要被他教主拉着讨论怎么在护法面前找自己逢春生得解的理由,晚上还要跑到烟云宫被老教主拉着讨论怎么在关无绝面前找护法取血未死的理由……
——这谁受得了啊!?
乃至温枫总觉得自己该改个名儿,叫温疯。
以后关无绝萧东河那帮人拿他开玩笑也不必叫什么温姑姑了,就叫疯婆婆。
又数日,在云长流的执意要求下,关无绝搬进了养心殿。云长流一句命令下来,他就被迫占了教主的床。
关无绝哪里肯依,先不提那些尊卑规矩,云长流天天忙活照顾他就已经让他坐立不安了——虽然现在他坐不起来,更立不起来。
于是次日,大概是为了哄人,云教主送出了第二份礼物。
“赏你肯安稳搬进来,身子未损。”
以关无绝如今的状态,这么挪动了一番未加重病情,的确不容易。
狭长玉匣被教主亲自捧到护法床前。
云长流道:“打开看。”
关无绝双手打开长匣,霎时金华流转,满室生辉。
那暗金长剑形貌如旧,戴月。
关无绝惊喜:“教主……!”
他那日城门弃剑,本以为戴月早就毁了,没想到竟能看到完好如初的爱剑,想也知道云长流为此默默付出了多大心血。
关无绝一时神思激荡,感动不能自已,手指一遍遍抚摸着戴月剑。又是愧疚自己那日心狠,又是感激教主为他用心至此,又是遗憾于此后无法再为教主披荆斩棘……一时思绪万千。
“披星在这里。”
云长流适时把从清绝居带过来的披星剑也放到匣中,顿时双剑交相辉映,摄人心魄。
关无绝看了半晌,唇边渐渐起了温暖笑意。可他却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剑匣子合上,推还给云长流,认真道: “教主恕罪,属下……此生怕是很难再用上它们了。”
“披星戴月乃世所罕出的好剑,不该在剑匣之中蒙了尘。还请教主,给它们另择个好主子。”
关无绝说完这句话,心里便先自一叹,已经默默做好了云长流发怒的准备。
结果没等到骂,云教主只是淡淡问了句:“好主子?谁?”
“本座这息风城里,乃至十三分舵都可算上——整个烛阴教里,还有何人的双手剑配得上这对披星戴月?”
“……”
关无绝难得地被他教主堵得哑口无言。
最终,披星戴月还是挂在了护法的床头。
……
第三份赏赐,奖励的是关无绝能有力气自己坐起来。
那是个晚上。云长流沐浴更衣出来,发现床边上幔子垂下,他点的灯烛也已经熄灭了,养心殿内一片漆黑。
教主没仔细看,想当然地以为护法是今日精神困倦,等不住先睡下了。
关无绝浅眠得厉害,又易心悸,一点小动静就能惊扰着他。云长流怕吵醒了关无绝,放轻了脚步走到床前。
刚弯下身,忽然从那床角里伸出两条手臂往他脖子上一勾,背后有人贴上来,伴随着得逞似的闷笑:“教主。”
四方护法吓唬人的本事着实是高,那一瞬间云长流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不流了。
他怒而转头,关无绝眼中笑意盈盈,竟比夜色更黑,比星月更亮。
那点被吓出来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云长流小心地揽住护法入怀,心疼道:“怎么还敢坐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