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千辛万苦杀出头的贡士而言,这大概是寒窗苦读十余年后终于拼命卷出来的一点曙光,仅仅是兴奋喜悦也难以压制,更遑论从容命笔。但对于充当礼仪的诸位勋贵而言,这基本就是司空见惯,引不起半点兴趣了。相对于这三年一轮的考题,他们更感兴趣的倒是殿内人选的变更——夏阁老是照例生病请假了;但除了李句容李棉花之外,失踪多日的许阁老与闫阁老居然也再次出现在内阁大臣之中,并且还亲自参与了考题的制定,俨然已经恢复往日的权力了。
殿试重地极为肃穆,即使退至门外也不敢言语,只能彼此眼神默喻而已。但在这一片诡秘奇特的气氛之中,穆祺却忽然被人扯了扯袖子。
奉命前来弥封及押卷的春坊侍读学士高肃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轻声耳语:
“世子是否与外地的宗藩有些嫌隙?”
穆祺愣了一愣,微微点头。
“那就难怪了。”高学士轻声道:“昨日裕王殿下收到了消息,说是就藩洛阳的尹王也奉命入京朝贺了,尹王喜好玄门道法,多次向陛下进献青词表章,此次也带了个方士进京……”
都是在老登手下混出来的狐狸精,穆祺一听就知道,这位尹王必定是极其难惹的角色。以伦序排次,当代尹王算是宗藩中的长辈,这样的人物也崇信道法敬献青词,无疑是给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种种荒谬的举止提供了宗法上强有力的支撑。对于这样贴心贴肠又可以作为皇家亲亲之谊的表率,老登是一定会亲近信任,百般纵容的。
“这位尹王爷必然极得圣心。”穆祺语气轻缓:“……不过,在下与尹王府并没有什么瓜葛。”
“是么?”高学士道:“可是,这位尹王在入京之前,便连同镇国将军朱充灼上了一道弹劾的表章,将内阁上下都骂了一个遍,其中对世子格外的不客气,除弹劾种种的罪状以外,还引用了那方士的诡诈之语,说世子是‘邪祟附体’,才如此‘举止乖张’……”
闻听此言,穆祺的脸色骤然变了!
第55章 备战
高学士显然并不能体会穆国公世子那一瞬间的震惊, 还以为是被尹王这毫无缘由的攀咬给恶心坏了,于是安慰了一句:
“宗室们胡乱上书也是有的,世子也不必过虑。”
但说到此处, 高学士也不觉微微犹豫。说实话,什么邪祟附体举止乖张简直是狗屁不通的弹劾,换做任何一个稍微正常的皇帝都会直接扔进炭盆;但换做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陛下, 这一份由方士主导的弹劾就很难说了——飞玄真君都能相信“二龙不能相见”, 为什么不能相信“邪祟附体”?
这样的指控比捕风捉影还要恶毒,无从解释亦无从追究, 是文官们互撕也很少用的下作手段, 但如今偏偏又由一个简在帝心几乎有不死金身的宗室提出,效果简直成倍增长——为了表示皇室的亲亲尊尊孝义之谊, 郡王以上的奏章是可以不经内阁司礼监直上御前的。换言之,尹王所有的政治动作都可以在私下暗自进行,要不是裕王在宗人令处听到一点风声后特意转告了自己的亲亲老师, 怕不是满朝上下都还要蒙在鼓里。
穆国公世子直着眼睛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压下心中那股山呼海啸一般的惊骇,勉强恢复了一点镇定的神色。现在显然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 他只能尽力放平语气:
“在下实在与尹王爷没有什么恩怨。”
“可能是上一辈的事情吧。”高学士叹息了一声。
他倒也不觉得世子会与外藩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 毕竟癫公最多也只能在京城癫,怎么可能招惹远在洛阳的尹王?估摸着是尹王与穆国公有什么难以解释的旧怨,现在出手来欺负小孩子罢了。
他微微摇头, 又道:“其实世子也不必过虑;尹王此次上书, 是从上到下将内阁及六部扫了一个遍,言辞凌厉刁钻得厉害, 斥责我等大臣‘离间天家’、‘名为祝赞,实为诅咒’, 是串联着要孤立皇上意图不轨——说实话,历年来宗王们上奏言事的不是没有,但能这样精准的直戳痛处,手腕就实在非同寻常了。”
穆祺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立刻听懂了高学士的暗示——尹王的弹劾倒也并非是对着他一人穷追猛打,而是一杆子横扫一片,将内外的重臣都牵涉了进来,换言之,这并非是穆国公世子一人之事,而近乎是外地宗亲对大半个朝廷的攻击。大家风雨同舟,正该和衷共济才是。
朝中大臣是枪林弹雨中滚出来的,倒不至于畏惧区区一份弹章;但秋风起于落叶之末,哪怕仅仅是打听到弹章一点若有若无的内容,也足够让亲近的文官们生出莫大的警惕——与寻常宗亲狗屁不通的文章辞赋不同,这篇奏折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行文中处处戳中飞玄真君不可告人的心机隐忧,是绝对的一篇好奏章,水平高站位稳,几乎可以与几位阁老一较高下了。
僻居洛阳的宗藩,怎么会有这样老辣阴狠的见识?这要么是尹王天赋异禀出现了政治上的返祖,要么便是尹王府隐匿有未曾被朝廷网罗到的高人。
——而无论哪一样,对文官来说都是绝对的噩耗!
在高祖皇帝建政之时,设计的思路大概是以宗藩勋贵牵制文官,皇帝在左右冲突中平衡朝政。但世事变化难以预料,靖难后朝局剧变,太宗皇帝的养猪政策彻底摧毁了这个构想——没错,宗藩们的确还有着法律上的不死金身,甚至可以通过密折与皇帝直接沟通干预政事;但数百年醉生梦死无所事事,已经彻底腐蚀掉了宗室最后一点政治才能与热望,失去了制衡朝局的一切可能。
无论皇帝再怎么优待偏帮,成百倍成千倍加强宗藩们的力量,但零乘以一千依然是零,这群饭桶基本上是迅速在朝政中被淘汰了下去,到现在为止已经沦落了仅仅只能恶心人的造粪机器;即使后来的皇帝再度平衡朝政,但无论选宦官选勋贵还是选特务,即使癫到如武宗皇帝一般自己跳下来与文官1v1,都没有人敢再指望自己的怨种亲戚了。
当实力过于软弱的时候,即使发怒也是可笑的;在长久以来,宗藩都被视为是朝政中绝对的稳定因素,菜得相当之令人放心,除了偶尔恶心诸位大佬以外没有其余的功效,基本不会被纳入考量。
——但是,如果哪一位宗王基因突变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政治才能,这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皇室亲亲尊尊的情谊,由《大诰》确保的不死金身,可以随时与皇帝密折沟通的无上特权——这种种的buff加持在造粪机器身上,只能打造出一头吃得更多拉得也更多的造粪机器;如果享受这些buff 的是某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天才,那激发出的威力恐怕比区区首辅还要强上千百倍不止。让这样的人入场,局势马上就要天翻地覆了!
——一言以蔽之,大安朝廷绝不能允许有这样牛逼的人存在!
作为将来的顶尖政治家,高肃卿敏锐察觉到了这一份简单奏折下隐伏的可怕危机,所以毫不犹豫将消息送给了几位清流的同年,并果断向世子泄漏内容,表达了一点可以合作的善意——作为被尹王火力炮轰的受害者,他们正该携起手来,提前解决这个可能的危机。
世子显然领悟到了高学士的意思;他左右张望,忽然低低开口:
“尹王这样干涉朝政,不怕陛下心里有什么吗?”
当今飞玄真君又不是个傻的,高学士能看得出这非同寻常的政治才能,真君当然更能一眼看穿。大安的皇帝对亲王从来是又利用又提防,亲热时“天下一家”,怀疑时“视若仇寇”;以当今皇帝那种无风尤起三尺浪的个性,真的会放心信任一个才能出众且莫名热衷于朝局的远房叔叔么?
靖难的教训都忘干净了是吧?
皇帝的疑心从来是制衡宗室的大杀器,满朝文官都应该明白这一点才对。
但高学士愣了一愣,却苦笑摇头:
“陛下怎么想,我不敢揣测,但上个月才报来消息,这位——这位尹王的幼子已经过世,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出嫁后的女儿,现在也是重病在床,奄奄待毙;除此以外,直系旁系都再无亲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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