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陪审的其余两人是看不到这番优雅委婉的做派了。翻了翻书页后两位书友迅速对上了暗号,彼此相视一笑,相当之熟络的开始攀谈。
“直娘贼!”张柱率先感慨:“写这《凡人修仙》的乌有老贼还真是个人物!说起来咱在京城做了这十几年的事,平日里大大小小的话本曲子不知道看了多少,本来也不尊稀罕了。哪里晓得上个月得了这么一本册子,一看居然就看了个通宵,还险些被当头的给排喧一场!这玩意当真了得,俗倒是俗透了,偏偏看一回便忘不了……”
说到此处,张柱连连咂嘴,仿佛《凡人修仙》令人流连忘返之畅快滋味,犹自在唇齿间萦绕:
“真不知这乌有老贼何许人也?虽说大俗即大雅,但能俗成这个模样又能这么勾人,实在也是本事。”
“咱家养的清客倒也看过这本子。”杨公公笑道:“口上都是嫌弃得不得了,说是只有如厕时才能看一看的,但私下藏本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真正是读书人假清高。不过这些请客相公也说了,写《凡人修仙》的乌有子多半是个破落书生,没得生计了无可奈何,被逼着做这下九流的勾当。不然为什么口口声声都是‘莫欺少年穷’,将名门子弟都写成卑劣阴险的恶霸坏人?这就是自己郁闷不得志,怨天怨地发癫发狂……”
总揽全局、拟定大纲,笔名“乌有子”,又名“子虚先生”的穆国公世子:…………
啊对对对,天下的道理都叫你们这些搞文学批评的懂完了是吧?
当然这其实也不算什么。下层的市井虽然渐已开放,中上层的文人却还相当保守,并不怎么看得起下九流的小说家言。就算私下里被迷得晕头转向五迷三道两眼各一个黑眼圈,公开谈起也一定要义正严辞的批判这种低级货色语言粗俗情节直白思想恶劣,简直是教坏了小孩子的罪魁祸首,是决计上不得台面的。
又当又立嘛,口嫌体正直嘛,懂的都懂。
穆祺见惯了这样的举止,只是独坐在原地喝茶。但杨公公兴致勃勃,话锋突然又一转了:
“不过这乌有子确实也是可恶!既然是写话本谋生讨饭吃,总该讲点勤勉。咱家刚刚读完第五册 ,托了人专程到京师探问,才知道 第六册 还没有出来——这真正是成何体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懒得活像条狗!”
穆祺几乎被呛得一口水喷到桌上,不得不赶紧以咳嗽掩饰,顺带努力压抑胸口的怒火——即使琐务缠身不能自已,他现在也基本是三千从不间断,哪里就谈得上个“懒”字!——再说了,排版不要时间吗?印刷不要时间吗?分发不要时间吗?一年不到就要出六册,生产队的驴也没有这么使唤的!
万恶的封建大太监!
他兀自生闷气,张柱却是心有戚戚,连连点头:
“别说公公生气,咱在京城近水楼台,抢一本新书也不容易,往往还得等人看完再借,真正是扫兴。”
“既然这么扫兴,诸位弟兄就不会想想法子?”杨太监笑道:“不是咱家多嘴,既然只是个落魄书生,你们私下里悄悄把身份查出来,关到大牢饿上两顿,烙铁火盆面前一摆,旁边再拴一条细狗,不怕这乌有老贼不屁滚尿流,保管他再也不敢偷懒……”
果然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坏到心肝都黑透了的大太监!果然是本朝每一个文艺作品都一定要安排个反面角色的阉宦势力!老子还真是小瞧了你们这些老壁灯!
穆祺心中咒骂万千,面上却一点也不敢显出来。他端起茶杯左右一望,却见张柱眼神游移,竟然隐约露出了某种神往之色。
——奶奶的,你不会还真打算这么干吧?!
·
无论世子心中多么憋闷,面上都只有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听着旁边两个特务头子大谈特谈暴力追更的一百种思路,以及对凡人修仙的各色感想(你别说有的还真挺有启发性)。不过幸好,隔壁的审判渐入正轨之后,两位也闭上了嘴,开始竖着耳朵听音。
这一次被押解进京的是个郡王世子,身份尊贵与老登的血缘又近,所以骄横跋扈不可一世,进了大牢也相当顽固。刑部堂官审了半天没问出几句实话,还是主审海刚峰奉命出场,啪一声惊堂木后开口了,语气平静:
“刚刚我等已经接到了圣旨,特许可以动刑。钦犯还是不要自误才好。”
藩王世子愣了一愣,随即大怒:
“我是天潢贵胄,英宗皇帝的曾孙!高祖皇帝的祖训,奸臣不得离间骨肉,你也敢对我动手!”
“高祖皇帝的训示,做臣子的当然要谨遵。”海刚峰不急不缓:“依高祖皇帝的《大诰》,宗亲纵使谋逆,亦不得以酷刑伤残躯体。所以我命人预备的都是轻省的刑具。无论是夹棍、盐水、站笼,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损伤。刑部请来的太医也等在外面,但有不妥立刻会喝止。书办,将刑具拿上来给各位大人看一看。”
只听隔壁当啷一声,显然是扔下了不少的器械。血淋淋刑具横在眼前,那个什么世子的声音终于萎了:
“你当真要问?海大人,这对你有何好处?”
“这是皇上分派的职责,我自当尽责,谈不上好处。”海刚峰道:“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无需隐晦。书办,这一句话记录在案。”
仿佛被这样沉着平静的语气激怒了,藩王世子的声音骤然高亢:
“大言不惭!那我告诉你,王府这么些年和宫中瓜葛着,和上面瓜葛着,大小的事情何止千万端!你这么说,是不是牵上谁我就供出谁,有什么事我都往外吐?海大人,这些我敢说,你又敢听吗?”
片刻的沉默。海刚峰再次开口:
“钦犯要说,做主审的当然得听。书办,这一句话记录在案。”
最后四个字平平一出,只听当啷一声,杨公公霍然站起,将茶盏尽数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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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能混到秘密听审的都是人精,当然不会看不出来气氛。所以大家都望着杨公公,面上颇有些尴尬。
杨公公木了一会,终于勉强开口:
“对不住,茶水有些烫,咱实在是没有拿稳……”
几人都很识相的闭上了嘴,默默看着杨公公弯腰去捡茶杯。但恰在此时,海刚峰问出了第二句:
“据王府亲随的交代,你曾经便服出海,密会葡萄牙的外夷。但高祖皇帝曾有条例,藩王宗亲无旨不许出藩地,一应事务都由镇守太监办理。既无镇守太监的许可,你是怎么出海的?”
一语既毕,刚要归座的杨太监双腿一软,直接扑通坐到了地上。
冷眼旁观的穆世子挑一挑眉,转身招呼旁边同样在奋笔疾书的小吏——密室内也有个书办,帮着贵人们做笔录呢:
“记上,他掉凳了。”
第79章 发疯
掉不掉凳倒无所谓, 但杨太监似乎被这一句话给叫醒了过来,他挣扎着爬起,一把抓住了穆祺的袖子:
“不能让他再审了!马上把人犯押下去, 把这姓海的赶回浙江!”
穆祺皱了皱眉,用了点巧力扯出衣袖:
“这是奉旨审案,公公还请体面些。”
知道你这个大太监不干净, 但底子不干净还敢跳出来压人, 你脑子有没有问题?
老子会让你两句话吓住吗?
“你以为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杨公公声音都嘶了,眼白全是血丝:“我就是一条看家的狗!我死了没有什么, 不能叫那个广东蛮子把什么都扯出来, 玷污了,玷污了名声——”
玷污了谁的名声?穆祺还没来及细琢磨, 隔壁已经开始了:
“镇守太监当然不会让我出海,但织造局要借用我们府上顶尖的织工织丝绸往外卖,谁敢阻拦?”
杨公公打了个哆嗦, 声音越发变了:“你听听他的话!这是在审逆案吗?这是在审织造局,审——审宫里的事情!”
织造局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捞钱的小金库,牵涉其中确实极为敏感。但穆国公世子依旧一动不动, 坐在原地打量满头大汗的杨公公。锦衣卫张柱倒是颇为紧张, 甚至试探着还把茶水往世子处递了一递,但世子既没有接茶,也没有转头, 只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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