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逢最怕姑母的泪,眼看着那泪珠都快掉下来了,他立马道:“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姑母,当真的!”
“也不是不要你喝,只是你好端端的,怎醉成那糊涂样子。”安诗宁抹了抹泪。
“我也不知……”
“好了,不说了,安逢也已无事了,”凌君汐递给安诗宁一张素帕,又看向安逢道,“平时小酌即可,饮多伤身。”
安逢点点头,心道是自己再也不敢碰,他想让姑母开心些,便垂眸看着凌君汐的脸,岔开话道:“娘亲,我终于比你高了!”
凌君汐比寻常女子高,且常年行军打仗,英姿飒爽,气势如虹,从小安逢就仰着头看她,每日都想着要长过娘亲,于是天天都喝牛乳。
安诗宁听了果然笑出声来。
凌君汐嘴角微翘:“你都快十九了,若都不比我高,岂不叫人笑话。”
安逢嘻嘻哈哈道:“谁敢笑话我啊!”
三人又叙旧一会儿,凌君汐多是问些他还记得多少,记得何事,身体怎样了,直到看见安诗宁眼眸半阖,神色困倦,她才停住话语,止住话头。
安逢自然也心疼她们赶夜路,连忙说自己困,想睡了。
凌君汐点点头,和安诗宁转身将要回院,却又瞥到安逢腰侧无物,随口问了一句:“小逢,你的玉英刀呢?”
本是寻常询问,可安逢的心竟猛地跳了几下,继而浑身一颤,头又疼了起来,他听见自己恍恍惚惚道:“我醒来便没看见,许是掉进湖里了……”
凌君汐早已想到这个可能,神色无异,以为他的停顿是怕被责骂,便安慰道:“等开春回暖,派人捞上来便是,不必担忧。”
安诗宁也对安逢笑了笑:“平安就好。”说完,她们便走了。
安逢站在那株树下,目送两人走远,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神情茫然,摸了摸自己心口。
难过,悲凉,惊惧,但就是没有欺骗隐瞒母亲的愧疚和心虚。
安逢恍然惊觉自己的变化,若是以往,他想找义兄便去找,想说什么便会说,如今怎可能会想这么多?在湖边站这么久,也只为纠结玉英刀的事。
他从前连断袖之癖都能对母亲姑母讲,一把小小的玉英刀,怎会不敢说出来。
自己也是变了的,定是有事瞒着……
安逢心惶惶然,那自己到底变了多少,又瞒了什么……
风呼呼刮起,托着阴云盖住枝头弯月,遮住本就不多的月色。
袁若全拿着烛台转身,仵作跟在他后头走。
光源渐远渐暗,一片黢黑,凌初目力极好,他两指往尸首血肉咽喉轻轻一夹,拿走了他看到的东西,又仔细迅速地扫视了一遍尸首,才快步往门外走去,几乎与袁若全前后脚出了门。
蒸醋除味,皂角熏衣除臭,出了大理寺,回了将军府,已是夜月高悬。
凌初回了自个儿屋,站在窗前好一会,才摊开紧紧攥着的右手。
他垂眸静静看着,掌心之间,血色之中,一颗紫色的菱形宝石熠熠生辉。
第十二章 月影婆娑
天气转暖,树枝抽出嫩叶尖,料峭之间有了那么点春意绿色。
凌初站在树下,看着箭场上的安逢和江晟又在斗嘴。
若是以往,他定会上前阻止,可他心里有事,只是远远站着,不断回忆安逢失忆前的异样,可种种记忆又犹如丝网,他不禁越想越多。
约莫去年四月初,大理寺侦破一起陈年大案,七年前奸杀人妻,残害无辜幼儿的恶犯,被查出来竟是沁殷公主的驸马,当今宰相幼弟的嫡子梁瞿。
沁殷公主萧绮月与驸马梁瞿虽貌合神离,可梁瞿因着这皇室婚姻,也算皇亲,他亲伯父梁平参为当朝宰相,半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乃朝中肱骨之臣。
犯人牵连过多,大理寺又顺藤摸瓜,拉出数个高官子弟亵玩幼童致死的命案,和背后贩卖人口的黑市。
大理寺压着不敢公告,刑部畏畏缩缩不敢呈上天听,但消息不知为何流传得十分迅速,苦主求告无门,民间愤慨,纷纷抗议,万民书摆到了皇上面前。
沁殷公主也听说这骇人消息,知道枕边人是如此恶人,在皇宫里哭了一夜。
龙颜大怒,下令此案由大理寺和刑部主审,守卫军副使凌初复审,安王萧翰旁听其案。
这是个惊心的差,没人想要真正得罪京中权贵,萧翰碍着人脉结交收了不少的礼,还给牢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爷们送肉菜新衣,日日吃饱穿暖。
审案中,有人痛哭流涕,有人虚伪应对。案子背后是无数买卖,字字是人血,句句含冤情,就连一向自诩风流,总含着温润笑意的萧翰都皱了眉,寒了眼神。
如何判罚?
大理寺和刑部互相推诿,几个愤慨的官员说要以处极刑,以慰众多冤魂,但在最后定罚关头又有那么几个人迟疑了,这些官员都是当时执意要查下去的人。
他们何尝不是怀着为民请命,秉公除冤的心,可谁又不会惧怕高门大族之后的报复?
萧翰见一旁的凌初许久都不出声,一直看着陈情案卷,便用手中扇柄敲了敲他手腕。
凌初看了一眼萧翰,指着案卷上梁瞿的名字道:“这个人,曾常来将军府,与府上小公子相处得不错。”
众人看向凌初,均不知凌初何出此言。
凌初继续道:“不过想来是惧怕义母,后再也不来了。”
那时十五岁的凌初也本能地觉得此人不怀好意,数次故意朝着人射箭,只不过次次射偏,偶尔是脚边,偶尔是脸侧,梁瞿身份尊贵,几次勃然大怒。
凌初被抓到后认错认得坦荡,受罚受得彻底,次次都道歉,但又始终一副屡教不改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好惹。
那时候凌君汐已收凌年为义女,开始培养凌初和江连,十五岁的凌初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他在边关战场长大,白骨人血不知见过多少回,又是个兵油子,自然不怕一个被酒色掏空了的饭袋。他不仅对梁瞿若有若无的威胁,还死守着安逢,总拉着安逢与他射箭练武,绝不让其独处。
梁瞿过了几年太平日子,都忘了自己肖想的是凌君汐的儿子,他在熏心的色欲中渐渐找回理智,打听到鬼修罗十几年前的可怕,又见凌君汐将回都京,才再也没来……
那几个官员眼对眼,渐渐忆起往事,若有若无地懂了凌初的意思。
惧怕凌君汐,为何惧怕?
因为凌君汐不畏权贵,十几年前佞王那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人,还不是被凌君汐当场一枪穿喉,挑断脑袋,死无全尸。
血溅长枪,佞王怒目圆睁,残破的尸首倒在岁宁军战死将士的牌位上。
据说当年凌君汐高高坐于骏马之上,眼珠血红,神情冷漠阴狠,脸上都是温热的血,她眼也未眨地用长枪撇开那具血尸,寒声道:“此等污秽,莫脏了我军英灵。”
骏马嘶鸣,马蹄踢踏几声。
时年凌初三岁,他站在凌年身后,探头去看,只见佞王头身分离,满地血污,群军众人被这身披重甲,目光森冷的女子震撼得无言,整座王府鸦雀无声。
虽然那时佞王因通敌重罪而致边疆万人伤亡,这千古罪人被幽禁府中,正待圣裁,可凌君汐直接杀入府中,无视圣威将其一枪击毙,也实在令人胆寒。此等诛杀王族之事,虽已是陈年旧事,但谁都有所耳闻,甚至亲眼目睹过。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面面相觑。
惧怕?凌副使此意是要重刑处之,要让他人惧法度,律自身,不敢再犯吗?
可他们哪有凌君汐那样的本事……
房中一片静默,萧翰忽地展扇一笑,摇着他那白玉骨扇道:“怪不得皇叔点名让你一个人来复审,原是这样的缘由。”
此话点到即止,众人自以为明了圣意,最后将此案贩卖幼童的人犯处以千刀极刑,梁瞿等人以奸淫之罪判之斩首,都于闹市口行刑以震慑,对剩下一两个实在得罪不起的皇族权贵软了手段,留下一条命,流放远疆。
行刑那日,街市的血流了一地,惨叫不绝于耳,但无一不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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