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入京都五六年,没有朋友,没有家人,除了家里两个仆从,连条亲近的狗都没有。
祁丹椹抱着汤婆子,扶着栏杆站起身,并无被上司驳斥的羞愤,也无建议未被采纳的失落。
他面无任何波澜,却声声都是控诉质问:“七殿下教训的是,下官冷心冷肺,父丧母亡,孑然一身,着实体会不到殿下的心境,殿下宅心仁厚,兄友弟恭,我无亲朋父母,亦无兄弟姐妹,当然一切以我为先。”
宣帆见气氛焦灼,放下手中茶盏道:“此事是本宫考虑不周,本宫不希望你们因此伤了和气。祁少卿,移陵之事是本宫与阿瑛的责任,你为此尽心尽力,本宫与阿瑛铭记在心。只是挖坟掘墓,毁坏二皇兄遗骸,虽是剑走偏锋之法,但一针见血。可这件事,本宫与阿瑛是万万不能做的。”
祁丹椹行礼:“下官失言,太子殿下海涵。”
太子表明态度,他知道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便妥协般道:“既然如此,不如就将先太子葬在那里吧,晨钟暮鼓,环境清幽,当个这般的孤魂野鬼也没什么不好……”
他目光穿过跳跃的火光,径直看向宣瑛道:“毕竟,有些人想当孤魂野鬼都没机会。”
宣帆安慰他道:“祁少卿,你只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何须本宫海涵。”
他看了看众人道:“天色不早了,最近一段时日,为了本宫与阿瑛的事,辛苦大家了。本宫今夜借锦王府设宴,诸位随本宫一起去用晚膳吧。”
众人只得附和道:“殿下言重了。”
宴是好宴,众人早已忘记不快,和乐融融饮酒作乐。
祁丹椹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头脑昏沉。
他来到湖亭雅间,独自坐在亭子栏杆处,冷风一吹,竟有几分清明。
没过一会儿,卢骁也脚步虚浮来到雅间醒酒。
看到祁丹椹,他微微一笑,坐在祁丹椹身边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不胜酒力,没想到祁少卿也不行。昔日宫廷宴上从不曾见你饮酒,今日却见你多饮了几杯,怎么?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祁丹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道:“卢世子说笑了,好酒好宴,贵人看重,青云有路。对于我这样的佃农之子而言,无异于飞上枝头,还能有何烦心?”
卢骁拿起桌子上的鱼食,投喂湖中锦鲤,道:“七殿下在行宫出生时,遭遇一场追杀。他孪生妹妹,大琅王朝唯一的公主,代替他被杀了。若非先太子营救及时,他怕是刚出生,就死了。”
湖中锦鲤甩尾,涟漪荡开。
卢骁的话如同涟漪般,荡在祁丹椹心头:“因公主之死,容德妃娘娘逐渐消沉,失去了圣宠。在七殿下两三岁时,她犯下了大错,被圣上幽|闭阳春宫。再后来,容妃殁了。”
“因容妃生前宠冠后宫,树敌无数,圣上为她颁布不少政令,得罪了无数朝臣。因此无任何妃嫔愿意领养年幼的七皇子,也无任何朝臣愿意为这位年幼的皇子说句话。那些妃嫔们将怒火转嫁到稚子孩童身上,七殿下在那幽\\闭的宫门里待了三年。是先太子巡查边疆归来,说动贤妃。贤妃才冒着得罪整个后宫与前朝官员的风险,将他带回未央宫,抚养成人。”
他将一整盆鱼食倒入湖中,因鱼儿抢食激烈,噗咚咚的摔起一连串水珠,涟漪激荡的更急更大,一圈圈的荡开。
他的声音也如同激烈涟漪般:“你想要掘坟挖墓曝尸荒野的人,救了他两次。所以七殿下才会如此动怒,他并不是故意针对你。”
祁丹椹沉默良久,道:“下官知道了,请世子告诉太子殿下,下官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同七殿下伤和气。毕竟也是下官不敬在先……”
卢骁错愕,惊讶于祁丹椹的敏锐,竟然能猜到是太子派他来当说客的。
他并没有表现出震惊,点头:“好。”
锦王府丫鬟端来醒酒汤,卢骁像个知心兄长般,倒了一碗给祁丹椹:“今日你那般与七殿下争执,真的是想要借用先太子尸骨打压世家吗?”
祁丹椹醉眼迷离,暖阁的烛光碎成斑斑重影,理智让他机械般回答道:“不然呢?我这种人若非不折手段向上爬,何来出头之日?”
卢骁笑道:“你是想出头,还是想找死?明知道七殿下不耐,你不仅不知收敛,还说他妇人之仁。你这样当面非议过四殿下吗?”
不等祁丹椹回答,他微笑:“想必是没有的,否则在你出口时,你与四殿下那薄如蝉翼的主臣关系就破裂了。”
祁丹椹没有否认。
卢骁继续道:“我当时观察你的神情,你十分懊悔、愤懑,仿佛不是在骂七殿下,而是在骂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你自己吧,你曾因当断不断,让亲近之人受到伤害,你在七殿下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所以你才希望七殿下能果断点,至少他还有五成的机会,让先太子入皇陵。”
不知是喝了醒酒汤,还是吹了风。
祁丹椹一瞬清明,他目光如夜晚湖面寒冷的雾:“素闻卢世子才华横溢,竟不知世子如此精通别人心理。只是可惜世子想多了,下官只是没有眼力劲儿,何来以己度人?七殿下是七殿下,下官是下官,七殿下天之骄子,兄友弟恭。而在下出身低贱,孑然一身,下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殿下身上看到自己,世子,您酒喝多了。天色太晚,下官该告退了。”
他站起身,推开湖畔暖阁的门。
门外,宣瑛立在璀璨暖灯下,四目相对,他静静看着他。
祁丹椹行礼道:“今日多谢殿下款待,现已夜深,下官先告退了。”
宣瑛点点头:“嗯。”
擦肩而过时,宣瑛突然道:“如果是你,有五分的把握,你会去做吗?”
祁丹椹不甚清明的脑子反应了好一会儿,半晌才道:“没有把握的事情,下官也做过。殿下不愿意去做,是因为先太子对殿下很重要,殿下只想赌赢,相对于五分的把握,殿下还有得选。下官更多的时候,是没得选择。”
他步下台阶,走入院中,空中飘起细小雪粒,如同浮光般罩在他身上。
他于灯火阑珊处回头道:“殿下,不过是个皇陵而已,都晚了十三年了,先太子还在乎多等那么一会儿吗?更何况,下官想,比起被施舍般入皇陵,先太子更想堂堂正正的躺进去。”
第13章
纷纷扬扬的雪断断续续下着,一连下了半个多月。
因天寒地冻,大雪封路,本欲将海大学士送回祖籍落葬的海家,不得不暂时在京都落葬大学士,等来年春暖花开,再重新起灵回祖籍。
海家请示朝廷后,由鸿胪寺出面,举行一切丧葬吊唁事宜。
京都都城内,以及附近州郡县的学子,纷纷冒着凌冽严寒天气前来吊唁。
不顾天寒地冻前来吊唁、冻死路途的学子有十几个,为了吊唁海大学士,滞留京都的学子更是不计其数。
在海芦落葬后,海芦曾经的学生、愤懑不平的学子,纷纷要求处罚宣瑛与祁丹椹。
弹劾宣瑛与祁丹椹的奏折,如同雪花般飞往太极殿南书房。
有官员弹劾他们枉顾礼法、蒙蔽圣听,有官员痛斥他们数典忘祖、为谋逆罪人立碑、等同谋逆,有人痛斥他们不尊老不敬贤,玩弄权术,居心叵测……
若非钟台逆案发生时,宣瑛与祁丹椹不过是几岁孩童,怕是这些朝臣们会弹劾他们为谋逆乱党……
民间学子更是群情激奋,因吊唁滞留京都的学子太多,又因春闱在即,留京待考的学子亦不少。
这些人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不知是被人煽动,还是单纯觉得两人是害死大学士的凶手,纷纷给朝廷写请愿书,要求处罚两人。
有人甚至当街拦轿。
宣瑛是皇子亲王,声名在外,倒是没有不怕死的敢凑上前去。
但祁丹椹就没有这般好运了,他佃农出身,饶是后来有过诸多不好惹心狠手辣等传闻,但他到底无宗族无师承,又处处树敌,得罪的人不计其数。
柿子都爱捡软的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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