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净后给凌霄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用被子盖好,这才坐下摸了摸他额头,自言自语道:“权当师父混账吧,谁年轻的时候没遇见过几个渣,醒了后可别惦记这档子破事,天南海北的哪都是好玩的去处,且去走走看看,总会遇到可堪同你厮守一生的人。霄儿啊,保重。”
说完,秋月白眉头皱成个死结,只觉心里又酸又苦,静静坐了会儿,临到日上中天留了些散碎银两在枕边,转身离去。
秋月白那一掌下了狠手,角度又很是刁钻,凌霄昏睡到日暮黄昏才悠悠转醒。
黄昏的最后一线残红将人影拉扯的极长,落在床褥上像掺了细碎的薄金。凌霄稠密的睫毛兜了残红,轻轻扇了扇,便落在眼底,一片血红。倘若仔细看去,该瞧出昔年柔软精致的五官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初显凌厉的模样。长眉斜飞,凤眸上挑,幸而薄唇线条微硬,才折去娇气,显出男儿英姿。
可惜秋月白是个瞎的。
眼瞎,心也瞎。
凌霄照例起床,先将被褥叠好,推门出去在隔壁厨屋里煮了一锅面,摆了筷,盛了碗。一碗自己吃,一碗搁对面。刚出锅的面热气腾腾,遮的雾眼朦胧。吃完、洗碗、如往常一般在院中练了一套刀法。
秋月白教他的刀法有两套,一套轻刀“鹧鸪天”,一套重刀“浪淘沙”,一走轻灵,一走沉猛。虽然秋月白使剑,但这两套刀法却是熟稔的很,教起来竟极得要领。再之凌霄悟性极好,根骨上佳,这套刀法早已炉火纯青。
只是刀势却不如平日大开大阖的明朗,反倒是透着几分阴郁和杀意,枯枝起刀影,影中藏花,刀背望月,平地卷狂风,月色沉如水。待收刀势,满院残叶皆碎落如屑,星星点点洒了一地。
月色下凌霄手中枯枝已断,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秋月白这是不要他了。江湖之大,若有心要躲一个人,又该从何去寻。当初分明是他不由分说收自己为徒,如今说走就走,当真是翻脸无情。
凌霄微微抬头,额前滑落一缕碎发,将阴郁神色一割为二,一半痴一半狠。良久,眼神才渐渐清明,对着空荡荡的小屋子喃喃道:“你这辈子别妄想逃走,一步都不行……”
……
过了淮西一路往北,走了两月余,再往前将是洛春山。
争似莲花峰下客,栽成红杏上青天。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洛春山杏林谷,阮家神针一脉。毕竟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早晚都得有个求医的时候,不管哪个道上的,即便是大奸大恶之人也都遵循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行走江湖不杀医,他年可做杏林客。可能是少了来自江湖的压力,阮家这一代传人阮灵奚医术精妙,武功极差,轻功也就是个勉强能看。仗着蹩脚的功夫竟还能混的风生水起。因他长相俊美,性情洒脱且风流,混得个踏花公子的称号。
洛春山脚下,有客栈一间,秋月白将马缰递给小二嘱咐了两句。刚进门,就觉大堂气氛微妙,道道视线落在他脸上。大堂有两张桌子坐满了人,四方桌,刚巧八人,有男有女。有人佩剑、有人挂萧、有人执扇,虽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是美人,各有千秋。
秋月白垂眸,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侧过脸跟小二吩咐上两碟清淡小菜,一碗粥。这点东西搁哪都不够看,但那小二倒是没有丁点不耐烦,笑容可掬的应下,还细心地合上点窗子免得外面风大吹着这位苍白漂亮的客人。
饭菜上的极快,秋月白将粥推到自己面前,白粥并不能让人有食欲,但眼下能吃下去的也只有它了。还不等吃上一口,那环佩玎珰几声脆响,一个容貌姣好的红衣女子已经站在他面前。
“阁下也是往洛春山去的?”女子打量着桌前的男人,哪怕是自恃美貌的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个过分好看的男人。说不出是嫉妒还是惋惜,她真盼着他能摇头。
秋月白耿直的点了点头:“姑娘此言,亦是同行?”
红衣女子冷笑一声:“看来是这样。”
秋月白不再多问,事实上他也实在是不想开口了,女子身上有股精致的脂粉香。他甚至能闻出来,这脂粉是‘临江仙’最经典的一款胭脂‘桂枝香’,浓郁的桂香扑面而来,活像是席卷了方圆十里的金桂花劈头盖脸的砸来。
想吐。这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下一刻身影已至门外柳树下,修长的指尖叩紧了树干,一口饭都没吃着自然吐不出什么来,反倒是难受。冷汗沿着秋月白额头落下,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显惨白。
红衣女子先愣住,这时坐在一旁的青衫男子过去拍了拍她肩头,示意她回去。
秋月白忍过一阵眩晕才直起腰来,方才弯的时间久了,只觉后腰泛酸,下意识的负手于后腰抵了抵。这一撑,倒叫明眼人瞧出些不同来。
一块手帕递到秋月白身前,儒雅的青衫男子先行一礼,自报家门道:“陈郡东道谢归云。”
原来是陈郡东道谢家的人,秋月白略一颔首,并没有回话的意思。一来他已经没有什么家门可以报,二来打小就对谢家的孩子好感度不高。这怪不得他,别家习武刀枪棍棒,他谢家偏跟人家不一样,从祖上开始都以乐器为武器,吹拉弹唱的跟人格格不入。秋月白不喜欢人家花里胡哨的武功,但江湖上推崇谢家的大有人在。
谢归云等不来对方的寒暄,也不生气,相比起来他更在意另外一件事。视线先是绕着秋月白腰腹转了一圈,随即只是盯着他右耳看。日光不烈,雪白的耳垂如珠莹润,秋月白满头鸦发扎的松松垮垮,垂落的发丝有意无意遮在耳后。
风来,掀起丝丝缕缕乱发,一只干净修长的手随风而来,那本是一双拿箫的手,出手却如风般无孔不入。谢归云虽没有杀意,但指尖所探之处却是秋月白耳后颈侧,这本是习武之人的敏感地,要命之处怎可交由他人。
这一手出其不意,谢归云武器是箫,自幼练的就是手上的细致功夫,再加上距离太近,任是大罗神仙也得是个掌中之物,躲不开了。
可秋月白偏偏就躲开了,谢归云甚至没有看清他是怎么躲开的,指尖快要碰到秋月白耳后的一刹,刚才还吐得弱不禁风的人忽然变成了一团轻飘飘的柳絮,随着谢归云的指尖风飘开三尺的距离,落地无声。
谢归云的手落了空,僵在原处。
秋月白皱了皱眉,他尤其不喜欢别人碰他耳后。
“是在下失礼,这个权当给公子赔罪。”谢归云指尖舒展,夹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羊脂玉吊坠。
指甲划过美玉的细微声响让秋月白听个一清二楚,清冷如水的眉眼转眼就变了样,黯淡的桃花眼弯了弯,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一抿一勾,只让人眼前觉得周身都暖了三个度。万顷寒江雪都跟着变成了柳叶杏花。
谢归云失神的功夫,秋月白已经不着痕迹的抽走了那块价值不菲的羊脂玉。
“谢公子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秋月白语气里倒是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双指一搓,暗暗挑眉。果然是谢家品玉楼出品,质地上乘,绝对能卖个好价钱。要是谢归云愿意再出点血,秋月白不介意亲自撩开耳后给他看。
谢归云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眼前这个探不出深浅的美人双目无神,眸色泛灰,竟是个盲人。有心想问,毕竟相交甚浅,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这回倒轮到秋月白主动问道:“谢倾雨是你什么人?”
谢归云一愣,道:“正是家姐。”
“她可还好?”
“家姐去年嫁给了烟州潮关曹家的长子曹东亭,夫妻伉俪情深,琴瑟和鸣。”谢归云有些诧异,听此言该是谢家旧识,可为何他从未有过印象。
秋月白笑了,当年那个追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丫头原来已经嫁人了。他道:“改日登门拜访,再为你姐姐补份贺礼。”
说完又有点忧伤,他哪来的钱给小丫头添礼。
谢归云心生亲近之意,问道:“公子既是往洛春山去的,只是不知公子与灵奚是如何认识的?”
秋月白听他叫阮灵奚这样亲切,想着该是熟识的人,便道:“与他啊……打小就认识了。”这个小是真的小,俩人各自在娘胎里时都碰过面,阮神医的夫人跟他娘是金兰之交,俩人八成还妄想定个娃娃亲什么的。可惜秋月白跟阮灵奚有负众望,实在是没擦出什么火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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