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迂腐!君子不器,该当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申青玄凑过身,低声道,“今日实乃误会一场,你速速将剑还我,交出魔头,我自当宽容大量,既往不咎。”
“剑还你。”沈墟连剑带鞘交还给申青玄,身子却不让,仍道,“你明日再来。”
申青玄冷笑一声:“你不但瞎,而且傻?明日,明日这魔头就大好啦!”
“此人眼下既在剑阁地界,如何处置便是剑阁的事,无需外人越俎代庖。”沈墟平日不爱逞口舌之利,并不代表他傻,真要理论,他总能一针见血,“阁下避开守山弟子,擅闯剑阁禁地,不知意欲何为?”
这一问,把申青玄问得哑口无言。
二人正自僵持不下。
忽然身后传来人语呼喝声,申青玄转过身,眼见不远处呼啦啦涌来一群持械人众。
申青玄眼尖,于一干人等中瞥见同门道袍,知是他师弟师妹赶到,当下心念电转。
这诛杀贼首可是大功一件,传出去就是名震武林的英雄事迹,煮熟的鸭子眼看就要到手,岂容它飞到别人嘴里?而区区剑阁,得罪便得罪了,也无甚要紧。
说时迟那时快,申青玄一把从递来的鞘中拔了剑,“嗤”一声,一剑送进了沈墟腹中。
在旁不远的秦霸大惊失色:“牛鼻子你干嘛!”
“我干嘛?贫道诛杀奸佞小人!”
申青玄青黄的面上现出狰狞。
他自输了,就存着杀沈墟灭口的心思,自古成王败寇,我虽败了,但你死了,故事都是活人讲的,什么误会缘由曲折苦衷?好好粉饰一番又是另一番惩恶扬善的说法。剑在手上,兼敌人不备,他当然不会放过这绝好的机会。
沈墟实没料到对方变脸如此之快,一声闷哼,腹部中剑,缓缓跪倒。
“还愣着做什么?护法已死,等别人来帮你们杀了魔头再回去邀得头功?”申青玄冲秦霸葛威大喝一声,蓦地抽出剑,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一尘不染的道袍上,他看也不看沈墟一眼,提剑就欲抢进山洞。
可脚一抬,却没拔动。
低头一看,一只污秽不堪的血手隔靴箍住了他的脚踝。
那只手不如何宽大,也不如何厚实,重重血色下透出指尖一点苍凉玉色,清癯疏瘦,却如恶鬼罗刹的铁爪,纹丝不动地扣住申青玄。
就只耽搁了这瞬息功夫,葛威瞅准了机会,一个三叠纵,轻飘飘跃过他肩头抢先入洞,留下一连串大笑:“哈哈哈哈哈,多谢道兄承让!”
被捷足先登,申青玄气得脸都扭曲了,急欲脱身之下,他咬牙切齿:“你为虎作伥,自作自受,也怪不得贫道下此狠手!”
举掌就朝沈墟天灵盖劈落。
恰在此时,余光里一道黑影掠过,两只黄澄澄鬼火般的眼睛猝然蹿来,紧跟着掌上一痛。
“哎唷,什么邪物!”
申青玄骇了一跳,魂飞天外,低头一看,却是一只杂毛小狐狸瞪着精亮凶狠的狐眼,龇嘴咬在自己手上,喉咙里还发出嗤嗤赫赫的威吓声。
尖利的兽牙扎进皮肉,直要将骨头咬碎。
申青玄骇后大怒,骂一声“野牲畜”,一剑挥去,削落狐狸半只耳朵。
狐狸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声,松了嘴,滚落到地上。沈墟指尖触到毛茸茸一团,动了动。不知哪来的多余气力,他倏地揽狐入怀,蜷起身子,紧紧护住。
申青玄被咬了一口,痛不可当,本想杀狐解恨,见沈墟死到临头还这般逞强维护一只畜牲,更是怒不可遏,飞起一脚就踹在沈墟腹侧伤口。
沈墟被踹得往后滑出,直到脊背抵上洞穴墙壁才堪堪停下,喉口霎时涌上一阵腥甜,他咬紧牙关,越发箍紧了双臂。
小狐狸在怀中抖如筛糠,呜呜地叫,他原想温声安慰一句“莫怕”,可嘴唇刚起开一条缝,鲜血却先行喷涌而出。
申青玄也不想在将死之人身上白费力气,发泄完还是转头往山洞里奔。
刚奔出两步,洞穴里飞来一人,好死不死正巧砸在他身上,来势之疾劲道之大,直将他砸得一同飞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葛二爷还不快起开!你要将贫道活活压死么!”
申青玄被砸得头晕眼花,压在他背上的葛威重如水牛,他费了好半天劲才爬出来,一抬头,正对上边上秦霸因惊惧而瞪大的双眼。
他连忙转头,只见被他掀在地上的葛威口唇绀紫,目眦欲裂,面皮底下遍布诡异血丝,仰挺着一动不动,一探鼻息,早已死透了。
“这,这,这……”
他看到秦霸的眼睛不知为何又瞪圆了一圈,也看到赶来的众人脸上现出惊诧愤懑的表情,而他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喉咙里“咯咯”地响,脸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止不住地痉挛,他极力垂下眼,看到带血的剑从自己喉咙里平刺出来,剑尖犹在颤动。
不,不是剑在颤,是他的身体在颤,颤得就像风中狂舞的落叶!
他慢慢闭不拢嘴巴,舌头无力地探出,垂下,鲜血从猩红的舌尖滴落。
他死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凤……凤隐!”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不敢说话。
第9章
申青玄终究没看到凤隐的脸,因为他已死了。
沈墟也没能看到凤隐的脸,他是个瞎子,兼腹背受伤,失血过多,连一根手指也无力抬起。他明明几近昏迷,但凤隐这个名字仍如刀刻斧凿,强势地烙在了他的心石上。
因为这个名字的主人接下来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人间炼狱。
只半盏茶的功夫,十六声凄厉哀绝的惨叫。
山风吹来,沈墟一时分不清鼻尖萦绕着的腥甜的潮湿的令人作呕的血气是来自自己身上,还是来自那些或被毙于掌下,或被一剑穿喉的死人尸体。
小狐狸在怀里装死,一动不敢动。
他拼命伸出手,伸向黑暗中的虚空,抓到的却只有黏稠的血浆和腥臭的土。
然后一只手握住了他。
那是恶鬼的手。
掌心一如既往凉得惊心。
沈墟不在意,紧紧握住它,如溺水之人攀援浮木。
他从喉咙里拼命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很低很低,低的得教人附耳来听。
他说:“够了。”
“还有一个。”
恶鬼开口,慵懒华丽的嗓音失了笑意的底色便彻底冷如冰锥。他杀人时一声不吭,此时说话,连声音里都铺满着杀气。
此刻无论是谁,哪怕观音菩萨下凡,如有一个字违了他意,也是个肉身不保的下场。
沈墟摇头,仍坚定地道:“够了。”
凤隐不答,僵持之下隐有剑拔弩张之象。
那幸存到最后的人已受重伤,瘫在地上本以为在劫难逃,耳听得凤隐与沈墟的对话,连忙朝沈墟磕头乞饶:“这位侠士,您大人有雅量,仁义无双,武功盖世,就劝劝凤……凤尊主,饶小人一条烂命吧!”
沈墟听嗓音,认出那人是秦霸。
此前那般豪横直爽的汉子,当性命被人捏于股掌之间时,也不得不折腰臣服。
“你可想仔细了,确定要留活口?”凤隐最后跟沈墟确认。
沈墟怕他执意杀人,始终不肯松开他的手,拉扯间动了内息,嘴角又淌下血:“放他……走。”
“不后悔?”
沈墟闭了闭眼睛:“不后悔。”
闻言,秦霸连忙拖着伤腿挣扎着爬起,拱手道:“侠士大恩大德,秦霸感激涕零,他日若有幸相遇,定衔草结环涌泉相报,今日就此别过!”
说完,便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逃下山去,与其说是逃,不如说是滚。
凤隐没追。
四周重又安静下来,沈墟躺在死人堆里,喘息声越来越低,微弱如风中之烛。他终于撒开了凤隐的手。
凤隐轻轻摩挲指尖上沾染的血迹,居高临下,盯着沈墟审视片刻,问:“为何舍命护我?”
沈墟仰面躺着,样子颇为平静,一点也不见濒死的痛苦与恐惧,喉结耸动,他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三日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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