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罐子破摔(18)
黄月英秀手轻抖,抄起草席,那均匀铺在草席上的芝麻便翻了个面,随手甩出,草席又规规矩矩,落回地上,接着继续绣她的荷包,笑道:“就是,我这么丑,你先生咋就爱上我了?”
阿斗讪讪道:“我不是这意思……”灵机一动,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师娘实在是太缺德了!”
这话逗得黄月英笑了起来,想了想,道;“那棒槌儿鼻孔朝天,向来瞧不起人,男人都没几个瞧得起,何况是女人?”
阿斗知她话里有话,遂不敢打岔,认真听着。黄月英又正色道:“他起初娶我,不过把我当作一块敲门砖,用过就算。”
这话不假,起初诸葛亮为了在荆州士族圈内混出名堂,娶了黄承宪之女黄月英,黄家在当地是有名的望族,诸葛亮名声传开后,徐庶等人为刘备推荐,方有三顾茅庐一事。
以诸葛亮这种人,断然不可能耕一辈子的地。
“成婚久了,碰也不碰我,每天那个举案齐眉唷,客气得跟不认识似的。师娘知道他装出一副柳下惠的样子,心中却是瞧不起人,只求家里不给他添麻烦,也就算了。他瞧不起师娘,师娘自然也瞧不起他。”
阿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推想而知,诸葛亮后来定是被黄月英修理得很惨。
果然月英又道:“然而这口气我是咽不下的,你不是有才么?来来,比一比,输了的怎么着,洗碗做饭去。凭什么每天要我做饭,我绣一天香包能卖五钱银子,他一个月官禄也不过五两,遇上你爹哪天扣了公饷,我们俩就得一起饿死了。”
阿斗笑道:“那你和他比啥?”
黄月英沉吟片刻,笑道:“不过是些墨家,农家的小玩意儿,说实话你先生这人,治军修政,大本事还是有的,小伎俩却不行,师娘觑了这点,便占到便宜。”
阿斗道:“那师父输了?”
黄月英笑道:“自然就洗了三个月的碗。”
阿斗笑得险些摔到地上去,月英笑道:“从此他就蔫了。外面他管去,老娘没空折腾,回家里来,就得听我的。”
阿斗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只听月英又正色道:“说啥这不行那不行,都是扯蛋。心里不过觉得不般配,俩人对不上眼,收拾收拾就服帖了。”
阿斗忽道:“要谈恋爱,就得让双方站在同个高度上。”
黄月英想了想,明白其意,点头说:“就是这个道理,不管什么条件,若是两边差得太远,他不会把你看作良配,什么我把你当妹妹当哥哥,都是推托,要真瞧上,还不早抡膀子上了。”
阿斗正思考间,月英忽又道:“你这次去江东,给我仔细着,别嫁妹子嫁不出去,到时二爷把关凤塞给你,你可就麻烦大发了。”
阿斗方想起今天是来向月英讨教的,忙问道:“师娘你认识大小乔不?这次去江东,我该跟姨娘怎么说才能劝她回来?”
月英道:“我与孙尚香不熟,走一步算一步就是。只要拖得过,让你爹打完张鲁,嫁谁带谁回家都不要紧了。只与你说一句,大小乔可是厉害角色,与师娘向来有嫌隙,你在她俩面前千万不可提我之名。”
阿斗哀嚎道:“不是吧!我还指望你修书一封,让我过去能讨点便宜来着。”
月英道:“我师门与她俩师门向来是死对头,你还是别……”
阿斗又道:“你是谁的徒弟?我怎没听说过?”
月英答道:“以后再告诉你,去罢,这次有俩厉害家伙陪着你,没我做主意的时候。”
阿斗虽疑那“俩厉害家伙”的说法,再问,黄月英却不说,只得回去收拾东西了。
数日后,江东使节团定下人选。
刘禅,姜维二人前行,赵云沿途护送南下荆州,哑侍自然是要跟着的。左看右看,都只有一个厉害家伙么,难道关凤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一行人抵达荆州,接了关羽之女关凤,便上船顺流而下,前往江东主城建业。
这次使节团竟是由自己做主,刘禅心中忐忑得要紧,亦知这是诸葛亮早已算准的,孙权集团再怎么不爽,也不可能难为自己与姜维两个小辈。
以刘禅向来的名声,要装傻充楞不难,还可混水摸鱼一番。
然而一路上,赵云却是未与自己说半句话,江陵乘船离岸那时,亦不见他来送行,兴许是因为阿斗拒绝他的加入而动了真火。
阿斗在船头站了许久,吹了一会风,想起当初赵云来救自己的那天,感慨实多。
也罢,得站在同个高度上,你才不会再把我当小孩。阿斗笑了笑,转身入舱,去寻姜维商酌出使之事。
“姜——小——维——”阿斗懒洋洋走进姜维舱房,叫唤道。
光线黯淡,横梁矮小的房里空无一人。
阿斗疑道:“才上船一会,又跑哪去了?”旋即瞄到桌上一个香包,正是那天黄月英亲手缝的。遂微张着嘴,终于被自己见到活的锦囊妙计了!
回过神来,阿斗又恨恨道:“先生还封锦囊?怎么不封给我,封给姜维那小子。”说着忽生一念,毛手毛脚地把那锦囊提前拆了,嘲道:“我偏要看你写的啥,是不是真的料事如神……”
锦囊中果然塞着一纸条,上书一行字:“若歇斯底里,当以糖哄之。”
阿斗嘴角抽搐,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手里拿着纸条,叫唤道:“伯约!”
“怎么了?”带着笑意的沉厚男子声音在身后响起,阿斗忙把纸条藏起来,转头道:“没什么,啊,师父?!!”
船已开,赵云怎么会在船上?!
赵云显是刚卸下盔甲,只穿着短裤单衣,春日船上闷热,汗水浸湿后,在光线下紧紧贴着全身,现出小麦肤色,隐约可见男子强健裸 体的轮廓,他的体形极其匀称,英俊的笑容带着一丝温暖。道:“那是军师亲手给师父的锦囊,着我上船后拆。”
阿斗心神一荡,倏然察觉不妥,结巴道:“师师师……父,你怎么会在船上?伯约呢?”他愣住了,把纸条递给赵云,赵云展开纸条,边看边笑道:“偷梁换柱之计,上船前我把伯约替了下来,他留守荆州接应,我陪你出使。”
“让你和伯约去江东,师父怎么放心得下?师父说过,此生陪着你,与你寸步不离,忘了?”
阿斗方清醒过来,抓狂道:“喂这到底是什么事!这次出使江东的队长是我!你们把我当成什么!当猴耍么!”
赵云看了那纸条,耳边却是刘禅抓狂的大嚷,忙吓得四处乱翻,从匣子取出一个纸盒来,递到刘禅手里,道:“莫气!莫气!师父都上船了,总不能游回去,来,吃糖。”
阿斗攥着那块花生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卷一·鸿渐于陆·终——
甥舅会武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
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
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辛弃疾
虽说诸葛亮使这奸猾手段,把赵云安插到自己身边,煞是令人郁闷,然而再见赵子龙,阿斗终究觉得说不出的欣喜与满足。
心中阴霾一扫而空,他在船舷旁站了一会,便转身进了船舱。
本想和哑侍聊聊天,不料却见赵云在哑侍房内,两人各持墨笔,在一张纸上圈着什么。
那纸上以简笔绘出地形,江流曲折,丘陵密布,仔细看却是一块平原地势图,其中河流纵横交错,无数湖泊点缀图中。
赵云沉吟半晌,墨笔点下,道:“我分一千弓兵占此山头。”
哑侍随手画了一条线,赵云又道:“你骑兵行军不利……”
哑侍刷刷几笔,赵云会意,笑道:“放火攻山,若我这是诱敌?”
哑侍竖起一根手指,朝另一处横推,赵云想了想,道:“你孤军百人,抵我三千左翼,如何能过此处?”
哑侍指了指自己,赵云一笑置之,道:“我亦可以一挡百,这不能算。”
哑侍不再坚持,阿斗看得好奇,插嘴道:“这是哪?”
赵云放了笔,笑道:“吴郡。”
阿斗头上满是黑线,道:“你要打吴郡?打建业?我们是去出使,你就要强攻孙权地盘了?”
赵云却道:“始终有一天要打的么,未雨绸缪,不过和沉戟老弟聊聊,怎样歼灭江东军更快更准。”
赵云说起行军布阵却是充满了自信,取人都城竟如吃顿饭般轻松,阿斗不知该如何置词,又道:“那你们谁赢了?”
赵云评价道:“沉戟老弟险招处处,一如其人。现未分胜负,来日若有机会,师父倒想……”话未完,舱外号角声忽起,赵云起身,用力去捏阿斗肩头,捏得后者嗷嗷叫,赵云笑道:“终于到建业了!快换衣服!”遂快步走出舱外,吼道:“亲兵列队,听命!”
大船降帆,船上,船下号角齐鸣,舷后抛出数十粗索,纤夫各拾绳头,使力拖拽,荆州船只砰然靠岸。
赵云再出现时,已是换了一身银色铠甲,盔顶红缨如火,英容刚伟,阿斗一见之下,心头微觉酸楚,笑道:“师父真帅。”
赵云笑了笑,不予作答,道:“孙权虽比主公年轻,但绝非易于之辈……”
“知道了。”阿斗笑道:“师父怎么老把我当闯祸精。”说毕双眼又在不远处的关凤脸上瞟来瞟去。
关凤忐忑不安,且充满紧张恐惧,她即将嫁给孙权的儿子孙亮,以修补出现了裂缝的吴蜀之盟。她抿着嘴,不发一言,双眼略有点肿,想是船上哭过不少次。
“关凤!”阿斗难得地与她说了句话。
关凤转过头来,看了阿斗一眼,阿斗道:“孙亮会当皇帝,不骗你。”
他救过她的父亲,她对阿斗说的话深信不疑,遂笑了笑,点头。阿斗想到,自己扭转了荆州之战的结局,东吴会不会随之受到影响?太子是不是孙亮,还真不好说。
“怎么?刚夸完海口,便拿不定主意了?”赵云淡淡笑道,显是猜到阿斗心中所想。
赵云又说:“孙权与人交流素来有点小麻烦,待会你须得拿捏好分寸……”
阿斗疑道:“‘小’麻烦?啥意思?”
正要问个明白,却听江岸边水军猛的齐声呐喊,把他吓了一跳。刚出口的疑问便被盖了过去。船到岸,搭起跳板,众人整装,阿斗还是第一次踏上东吴的地盘,心头紧张。益州军派来的亲兵队已收拾妥当,分列站于刘禅身后。
“走啊。”阿斗拉赵云道。
赵云道:“别乱了规矩,我现在是你亲兵队长。”
阿斗方醒悟过来,这使节团依旧是以自己居首。只得阔步走下船去,右后紧跟着关凤,关凤之后才是赵云与哑侍。二人领着十余名亲兵,护送刘禅下船。
曾经无数次跟在赵云身后,如今却走在他之前,阿斗忽有种莫名的感觉,兴许是成就感,亦是孤单。
东吴兵一个个眼神充满陌生,以及仇恨地看着自己这一行人。
“有朋自远方来——”迎接官员却是虞翻,数十名衣着华贵,相貌堂堂的江东士族子弟沿码头走来。
“尚能饭否。”阿斗随口答道。
两方人员俱是不约而同的一愕,继而忍俊不禁,这两句话断章取义,拼在一处,显得异常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