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人家(20)
严岱川因此便有些愣,心中的欢快情绪还在翻腾,茫然就问:“这是什么?”
“你看啊!”邵衍将他的手朝眼前托了托,严岱川眼睛盯在字上,跟着就念了出来,“采雪以松、柏树根处为佳,积雪须过三尺。净铲拨开雪顶一尺雪层,取距离地面至少一尺的中部雪絮,放入存放过陈年女儿红的老酒坛中,全程低温运送……这什么?”
“采雪的要求啊。”邵总管满脸的理所当然,还把纸拂开,露出同样写地密密麻麻的下页,“小田说J省产人参鹿茸上等的木耳香菇什么的,你一起带回来吧,回来的路上会不会经过直……河北?有好的碧粳新米,也记得多买些。饭店里带回来的这些一点香气也没有。”
严岱川咽了口唾沫,细细看纸上的字儿——香菇一百斤、木耳一百斤、百年老参十支、碧粳新米一百斤……等等等等。
他将眼神落在邵衍脸上,试图找出一点对方这是在开玩笑的可能。
邵衍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挨着他坐下,手掌在他后背不断地抚摸,语气亲昵:“之前多有误会,没想到小川哥竟然这样热心肠。还劳你替我跑这一趟,人情我记下了。”
被他一摸,严岱川整个后背连带头皮都炸开了,他不动声色地把邵衍乱动的手给扯了下来,顺便叠好纸揣进兜里,目光盯着自己的碗碟:“不用客气。”
邵衍还凑在他身边说些感谢的话,好像极开心,虽然表情不大,但能看出眼里都带着笑意,整个人身上还泛着翡翠豆馅料那股荆条桃花蜜的甜香,很淡,但确实是存在的。严岱川垂首看邵衍,对上对方微弯起来的一双眼,目光忍不住变软了一些。刚想去摸摸对方发丝蓬软的脑袋,后背忽忽悠悠的,刚才被扯下去的手又诡异地爬了上来。
他忍不住了,倏地一下站起,把满桌人都吓了一跳。
严岱川轻咳,拿桌上的餐巾擦擦嘴,沉声道:“我吃饱了。既然要准备那么多东西,我就回去先安排了。各位慢用。”
邵父和邵母很不好意思,严岱川刚才读的采雪要求就已经很麻烦了,采这点雪估计还要专门派人找到深山里去,更别提还要带各种各样的原材料回A市。人家原本去出个差的,结果弄得像是粮商,保不准还得弄冷库车,这得多大动静啊?
邵母有些责怪地瞪了邵衍一眼,带邵父一起起身送严岱川出门,一路感谢不断。严岱川一边客气一边推辞,临出门时回头看了邵衍一眼,邵衍正伏在椅背上看他,姿势懒洋洋的,笑容又亲昵又古怪,刚才摸严岱川的那只手现在托着脸,皮肤和脸蛋白成一个色,手指细细长长的,小拇指尖在嘴角一划一划地乱勾——粉色的嘴唇和甲肉那也是一个色的。
严岱川脚下一个踉跄,转身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坐在车里他一路目光落在车窗外,脑海中闪过刚才邵衍对他微笑的一幕,没忍住在心中骂了一句:“小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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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母送完严岱川,回来的时候顺手给了邵衍一下:“你呀!专给你小川哥找事,他谈生意已经够忙的了,还添乱。”
“有什么关系!”听她这样说邵衍李玉珂反倒不高兴了,责骂妹妹道,“他不也为了你们嘛?打他干嘛?衍衍出院才多久你至于为点小事这样吗?让小川带点东西而已,吩咐一声的事儿,又不用自己进山去找。”
严颐当做没听到,傻呵呵地低头继续吃。
邵衍笑眯眯地趴在椅背上张嘴吃田小田夹来的炸春卷,心情好极了,顺手就拉了下母亲的袖子:“邵氏的股东会议都在什么时候?”
邵母眼神一下子变得很疼惜,握住邵衍拉她袖子的手捏了捏,凑近儿子坐下,那边的邵父算算日期:“每个月中旬要开一场,今天十三号了,还有两三天吧。”
“噢……”邵衍拖长声调点了点头,转了个方向趴在了邵母的身上,脑袋枕在邵母的肩膀上懒洋洋道,“帮我找套衣服衣服,我这次要去。”
邵母给他一趴,心险些化开,宝贝兮兮地搂着儿子拍了拍后背,表情都荡漾起来了。邵父盯着儿子和老婆的互动,有点眼馋,到底保持住了威严的表现:“你能行吗?”
邵衍不理他爸,专心开始吃田小田叉给他的西红柿拌白糖。
☆、第二十一章
御门宴是邵衍的一大代表作,过去每逢重大场合几乎都会被用作压轴。邵衍做了这些菜无数遍,甚至教会了他的徒弟们,在过去那种香料匮乏的时代他都能做出令人惊艳的味道,更别提现在是在各种调味品充足的现代了。
因为知道邵衍急用,严岱川在出差之前就电话吩咐了下属去采雪,两天以后盛放着还未融化的雪花的冷库车便停在了邵家门口。邵衍检查了雪的质量,发现比过去并不差多少,便开始了他日思夜想的花酿的制作。虽然还不到梅花开的季节,但他并不挑剔——选用桃花和梅花本就是因为皇帝赐给他的宫殿里恰好有梅林和桃林,换成不同的品种的花,充其量也就是味道上会有细微的差别。这只体现在喜好上,和品质没有关系。
制作花酿的同时,他开始顺便教田小田做御门宴的那几道糕点,首当其冲的就是翡翠豆和玛瑙琼脂,翡翠豆已经早早登上了邵家人的餐桌,玛瑙琼脂在做法上却大有不同——要选用上等的糯米粉合桑葚掺樱桃的果汁揉开,分成比普通汤圆大一些的粉团,包入熬煮成型的小块鲜奶,然后在蜂糖水中煮熟,最后单独盛进碗中再浇上被椰子汁炖地浓稠稀烂的银耳或是燕窝,邵衍更偏向于前者,但很多宫妃们为求奢侈会主动要求用上等金丝雪燕来熬芡汤。
这样煮出来的汤圆滑润均匀,浑身泛着玛瑙般充满光泽的珠色,芡汤带着椰汁的甜香,汤圆本身有水果的清爽,一口咬破,加热后变成汁水的新鲜奶浆就会从缺口缓缓流淌出来,有时候甚至能拉出富有嚼劲的丝线,一盅一个,从摆盘到滋味都是无可挑剔的。
但这样一桌宴席的价格肯定也前所未有的高,贸然推出很难想象顾客的反应究竟会如何,邵父决定在那之前,还是先搞些试水的活动——将具有代表性的糕点和菜品制作成小份装的,每桌消费以阶梯计算,到达了某个级别,就无条件赠送一份。除此之外,会员积分也能兑换同样分量的赠品,至于菜单,新产品还是没有加上去的。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名不惊人的赠品并没有掀起多大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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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文清心不在焉地收拾着满桌书稿,邵玉帛坐在落地窗边的待客沙发上看报纸,门被轻轻推开,助理刘方端着一杯茶走了进来。
这是邵氏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位处公司最高的一层,占地辽阔装潢奢费,连地板铺设的都是最昂贵的木料。以往这里是邵老爷子的专属办公室,除了邵老爷子自己之外,甚至连两个儿子都不能轻易进来,邵玉帛对这个地方似乎也有一种格外的执念,哪怕不在上班,也特别愿意坐在这里喝茶看报纸打发时间。
“少爷。”刘方先凑到邵文清身边看了一眼,“整理地怎么样?”
邵文清被他一句话喊回了神,先是愣了愣,随后才如梦初醒地点头:“……哦,恩,差不多了。”
刘方叹了一声:“不要紧张,早晚有这一天的。董事长是想早些培养您,日后邵家这么个大集团都要交到您手上的。今天的例会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下个月十号度假酒店开业的仪式要走个过场,您只要坐在董事长身边学习就行了,不用说话。”
邵文清对他笑了笑,嘴上道谢,心中却不以为然。他并不在担心刘方所说的这个问题,而是在回想刚才走到窗边时无意瞥到的父亲正在看的报纸,是说有关邵家老店改名后更受欢迎的内容。现在已经将近二十分钟了,父亲还在看那一页,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非常诡异的一件事。
察觉到助理进来,邵玉帛放下了自己翘着的二郎腿,目光在报纸彩页头条下气势巍峨的“御门席”招牌的照片上最后划过,垂下眼静静地将报纸折起,丢到了一边。
“小刘,你过来。”邵玉帛一边招过助理,一边对儿子摆了摆手,“你先出去。”
关门的声音过后邵玉帛的脸色阴沉了很多,刘方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便被一张报纸劈头砸在了脸上。
“没用的东西!”
刘方不敢反驳,只能小声解释:“老店的管理真的很严格,下面人都尽力了。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出来那么多新的菜品,改名也完全在我们计划之外。”
“我!没!兴!趣!听!这!些!”邵玉帛一字一顿,咄咄逼人,“我只关心邵衍手上的股份!什么时候能到我手里!”
刘方低着头没有说话。
邵玉帛心中却比他还要烦躁,接手集团之后的工作远远不如之前想象的那么顺利。公司内各方阵营势力盘根交错,更多时候他这个做董事长的放下话去甚至不如几个大股东有执行力。尤其是带头的廖河东以及跟他狼狈为奸的一群小股东,加在一起的股份数目竟然也颇为可观,要不是这个团体内部各人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邵家人的位置绝坐不到现在这么久。邵玉帛也是这个时候才明白从前的父亲为什么每天都满腹心事,坐上这个位置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战斗中生活。笑容、寒暄和交际都是假的,身边处处陷阱,他无法迅速分辨每个人的来意和阵营,绞尽脑汁都在思考着该如何对付下一个难题,稍有不慎,就会有人搬出邵老爷子和邵干戈成就来给他压力。
他靠着手上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毫无疑问仍旧是公司最大的股东,但这远不到能让邵玉帛安寝的程度。集团里哪怕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背后都有可能纠杂着树藤般稠密庞大的关系网。邵老爷子的死忠、邵干戈从前的支持者以及以廖河东为首的激进单干派,现在的邵玉帛,也不过是个名义上的董事长,真正服他的人少之又少。
本来已经很难很难了,大房那边偏偏还要添乱!最近邵家老店新推出的美食在A市乃至整个A省都炒地很火热,公司内不时有心怀叵测的人在重大例会上提起这些。廖河东这些厚颜无耻的家伙,竟然还提出几个荒谬的“技术交流”提案,口口声声都是邵家子孙当如何团结。这样意图明显的内斗挑拨竟然还得到了邵干戈从前的几个支持者的附和,这群人把邵衍手上那百分之五的股份炒地跟金子似的。为这个邵玉帛已经和朱士林不欢而散了好几回,邵玉帛责怪朱士林当初策划遗嘱时留下了这么大一个后患,朱士林却说不分给大房一杯羹遗嘱的公信力绝对大打折扣。
邵玉帛每每听到他们玩笑提起传家菜谱的时候都会心惊肉跳,邵衍手上那部分的股份不拿回来,他就永远无法安然入睡,这仿佛一把当头的闸刀,锋芒毕现,煞气迫人。
他能用的人太少了,所以在极尽所能地提拔自己的心腹,邵文清虽然才大二,但也已经是个成年的大人了,邵玉帛打算从现在开始培养他,等到毕业之后,就能立刻安排儿子进入集团做高管。无论如何,当务之急,还是要将邵衍手上的那部分股权给买下来。邵干戈那边不肯同意,邵衍自己却是个极大的突破口,这也是当初邵玉帛之所以会将股份安排给邵衍的原因——对付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侄子,远比对付他手段刚猛的哥哥要容易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