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深和闵乐逸出发前,秋华年送了他们一大批秋记六陈最新配方的清凉油,安南气候湿热,毒虫众多,还有瘴气,万万不能马虎。
自海禁开放以来,清凉油便不再是季节限定热门货物,而是成了秋记六陈稳居销售榜首的明星产品。
能防晕船、止呕吐、治烫伤、避毒虫、醒精神的清凉油可谓出海最佳伴侣,被远航的海员们尊称为“万金油”,取万金不换之意。
不仅大裕的出海之人喜欢用,那些远道而来的外邦商人和使臣也对它爱不释手,每天早早守在万国坊旁边的秋记六陈门口,只求多买一些对外国人限量供应的“天国神药”。秋记六陈门口长长的一串洋人队伍,已经成了天津府新景。
万能的清凉油加上制造流程严格保密的碘酒,为大裕军队附上了一层坚固的护甲,这次帮助占城远征安南的战事,还未开始,大裕就已经拿到了胜利的筹码。
大军出征之后,许久不见的栖梧青君回到了京城,路过天津时专程来拜访秋华年。
知府官邸后花园的湖去岁刚修整过,一片片粉白色的荷花在碧叶间亭亭玉立,六月的晨风拂过水面涟漪,送来阵阵清香。
栖梧青君拿着荷叶造型的豆绿色冰裂纹鱼食碗,单臂倚着湖边小亭的栏杆,一下一下朝水里扔鱼食,几尾金红色的锦鲤浮到水面上,飘逸的尾鳍画出一个个圆圈。
“国书已下,不日后我将带着使臣队伍和母妃的骨灰,经关陇两州出玉门关,一路向西而行,直到抵达大食。”
栖梧青君笑看着湖里的游鱼,“下次再见,便不知是何时了。”
在这个联络只能用信件,交通只能靠骡马的时代,从东亚前往中东,几乎可以说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此去经年,谁也无法预料未来会发生什么,是否还有再见的日子。
秋华年沉默片刻,正色道,“恭喜殿下逃脱樊笼,得偿所愿。”
栖梧青君笑了一声,“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一生的归处,我的归处永远在路上,所以我会一直前往新的地方。”
“殿下这次……同行者有谁?”
栖梧青君知道秋华年想问什么,没有掩饰,“带驸马一起。”
秋华年张了下嘴,咽下惊讶没有说话,对解檀光与栖梧青君之间的故事,他知之甚少,无法评价。
栖梧青君扬起手,把最后一把鱼食撒入湖中,在湖面上引起小小一片惊雨。
他转了个身,双臂向后撑着栏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
“马上就要离开故国了,有些东西与其永远不见天日,不如当成消遣讲给感兴趣的人解解闷。”
秋华年愣了一下,摇头笑道,“你把青君秘事说得像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口中的话本子一样。”
“难道不是吗?对自己来说再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心结,对旁人来说,也不过是个精彩的故事。既然最后都是故事,又何必耿耿于怀。”
秋华年明白,栖梧青君是想在临行前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是想找人把旧的心魔全部倾诉出去。
“这里有花有水,有亭台楼阁,清风飘香,‘先生’请开讲吧。”
栖梧青君放松地靠着栏杆,真学起了说书的语气。
“在不是本朝本代,本土本国的一个国家,有一个母妃早逝不受宠的青君,他的一系列明面上的经历我懒得说了,你比照我的就知道了。”
“总之,因为幼时在宫里受尽了冷落和白眼,这个青君很喜欢和普通宫人打交道,还爱助小怜弱,没事的时候,就打扮成宫人,满宫找事情抱不平。”
“内廷的人大多知道青君的身份,所以他通常会去外围的尚宝监、司礼监、制器坊、御画坊一带,那里虽然在皇城里,但外人多规矩少,比较有意思。”
“有一次,他在御画坊附近的洗笔池旁救了一个唇红齿白、模样非常俊俏的小少年,对方不仅容貌绝佳,气质、谈吐和学问也非常出色,这个青君和我一样喜欢美人,一眼就把人放在了心上。”
秋华年配合栖梧演着类似“我有一个朋友”的把戏,心说这个小少年应该就是解檀光了,真没想到二人的缘分开始于那么早之前。
“然后呢?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栖梧青君看着远处回忆,“小少年只是某个宫廷供奉画师的徒弟,在宫里的地位还不如有些脸面的宫人,为了不惊吓到他,青君就谎称自己是藏书阁的底层宫人,这样小画师配小宫人,谁都不会嫌弃谁。”
“小画师每月初八和二十会随师父进宫,青君就每到那个时候都去御画坊附近找人玩,有时候让他给自己画画,有时候带些书一起看,熟起来后,更多则是天南地北地聊天。”
“他们除了彼此的秘密外无话不聊,聊过宫廷和贵族的压抑,聊过世俗经济的无趣,聊过山川湖海,聊过未来要一起出宫,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云游天下……”
栖梧青君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秋华年没有催促,他知道接下来的将是整个故事最关键的转折点。
“就这样,小画师陪着青君度过了宫中一个个无趣的日子,熬过了皇嫂的去世,撑过了宫廷的动荡,青君开始想他们那些戏言般的畅想,想把那些话变成真的。”
“他第一次去查小画师的身份——查无此人。”
“……”秋华年看向栖梧青君,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淡淡的怅然。
“青君为此记恨他吗?”
栖梧青君笑了一下,“青君倒没有这么小心眼,虽然查出他是颖妃的侄子,是晋州解氏的麒麟儿,回想起几年的相处,仍觉得他应该有什么苦衷,想找他把事情问清楚。”
“他像往常一样在初八那日来到上次约定好的地方,带着小画师喜欢的书和糕点,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等在那里的,是颖妃宫里的嬷嬷和司礼监的内相。”
“……”
栖梧青君讲故事非常随性,“之后的事情太复杂了,我懒得回想也懒得多费口舌细讲,总之,颖妃一方做了一个局,把我的恶名传到了前朝,不仅我受了罚,还带累了太子。”
秋华年跟着换回人称指代,“你从此开始记恨他?”
“不。”栖梧青君耸了耸肩,“我依旧觉得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有苦衷,是颖妃和解氏强迫了他,我要救他,像畅想中那样带他出宫云游。”
“我大皇侄把我训了一顿,和我打了个赌,想办法让我单独见了他一面。”
栖梧青君笑起来,“他说——”
“他从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我是栖梧青君。”
“他说,他永远不会背离解氏,解氏的利益在他心里高于一切。”
“颖妃的嬷嬷和司礼监内相兴师问罪那日,他早就知道,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一切发生。”
“……”
栖梧青君把鱼食碗放在小亭的石桌上,伸了个懒腰,“讲完了,精彩吗?”
秋华年沉默了足有一分钟,心里有无数个问题不停冒泡,最后一个都没有问出来。
难怪那日栖梧青君拦路抢亲时,解檀光的反应那么奇怪,比起愤怒,更像是愧疚与认命;难怪栖梧对解檀光又欺辱又维护,而解檀光竟从不反抗,毫无怨言。
那日御街街口,金线编织的马鞭甩过耳侧,高马上异域风情的美人俯身挑起探花郎的下巴,解檀光心里闪过的是他们年少时数不尽的欢声笑语,还是只剩一句“好久不见”?
“你恨他的背叛?”
“我恨他的放弃。”
栖梧青君勾起明艳的眼睛,“所以现在,无论他愿不愿意,我绝不会给他离开我的机会。”
第236章 天津府新学
栖梧青君没有停留太久,当天就离开了。
他讲了一个故事,秋华年便做了最好的听众,栖梧是一个内核强大充满行动力的人,他不需要无谓的同情,也不需要指点迷津,回忆完过去,便会继续向前大步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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