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过后,骆希声将此事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地核验大理寺官员的名册,这种专门为难他的小事情也要做好,为日后升官发财做好铺垫。
汤霄、汤党与易党之人的事情里,没他的事,他最需要做的是躲避风雨,明哲保身。而且,就算此前惹来许多人注目,这件事发生后,应当没人有心思想起他了。
早朝过后,骆希声把名册核验完毕,正打算将名册送至上司桌上,顺便去食肆里拿几个刚出炉的馒头填填肚子——早上上值时,食肆通常未开,只能忍着腹中饥饿等早朝过后。
余光瞥见一片雪白的衣袍,在大理寺中或绿、或青、或绯的颜色中十分突出,引人瞩目。骆希声眼皮微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加快脚步,打算立刻远离是非之地。
“大理寺评事骆听——”骆希声脚步微顿,僵硬地转过身来,就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位白衣虎袍、扶刀静立的龙虎卫,身旁跟着一名身形稍稍佝偻,两鬓霜白的老人。
那老人一身绯衣,腰环金带,面容再熟悉不过,正是骆希声早朝时偷偷窥看过的汤沃汤阁老!
他此刻出现在大理寺内,意味着什么,骆希声已经心有预料。
果然,骆希声走到路慎思面前,掀袍跪下,就听他口述天成帝旨意,说他思维敏捷、头脑缜密云云,十分不走心地夸了一通,然后当头压下惊天重任——要他负责审理汤霄案!最好三日便查出真凶。
汤沃眼底青黑,一晚上的功夫头发白了一半,显然受到的打击不轻。面对骆希声,他竭力保持温和的笑容,隐去眼中浓重的戾气,深深弯腰俯身,以一介慈父的心情请求骆希声:
“骆大人,犬子无辜惨死,真凶逃之夭夭,老夫悲痛难当,恨不得立刻随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去。可一想到真凶还逍遥法外,便不能安宁,夜不能寐。还望骆大人还我,还我那可怜儿子一个公道。汤某,不胜感激。”
骆希声连忙扶住他:“阁老言重了。骆听一定全力而为,不负陛下重托。”
心头却哂笑,你应该知晓你儿子昨天才把我围住为难一番,现在托付给我,是真的放心了?
又不住哀嚎,很想立刻收拾包袱逃离京城。直觉告诉他,这突如其来的泰山重任背后,一定少不了冷芳携的事,不然天成帝好好的,怎么会想起他这个芝麻小官?
果然,向路慎思示意,回去拿东西的时候,骆希声听到同僚们窃窃私语。
“今日朝会,陛下本想点刑部与京兆尹共审,哪知道那位忽然站出来,说大理寺中也有一位断案如神、秉公执法的官员……汤阁老不敢反驳,于是陛下依照那人的心意定下人选。真是荒唐……”
见到骆希声,那些从前明里暗里排挤他、讽刺他的同僚却露出怜悯的神色,罕见地对他展现出善意。冷面待他之人,还露出一个笑容。
显然他们现在发觉了,原来中贵人并不看重他,相反,对他还抱有恶意。毕竟这不是个好差事,在龙虎卫的协助下搜罗一位凶手不难,难得是其中牵涉了汤易两党,事涉党争,稍有不慎就会卷入其中,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何况他还招惹上了中贵人。
今日还能见到骆希声,或许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只能在午门观刑时再看到他了。
骆希声不知道同僚们怜悯中又带着此人必死的复杂心情,整理好情绪,拿上他平日办事所需之物,就立刻奔到大理寺外。原地只留下路慎思一人,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很是冷漠。
“走。”
直接就要开始查案了。
案发之地位于与星连居齐名的芳歇楼里,因发生了凶案,酒楼里的客人全空了,街外也是一片冷清,除了几个吸着鼻涕好奇地往里看的小童,就是一队带刀的龙虎卫。
芳歇楼的掌柜候在门外,看到骆希声和路慎思,忙把他们迎进去。不过,骆希声敏锐地察觉到,掌柜虽然神情和动作都很惶恐,眼神却很平淡,有种无惧于汤霄之死带来风雨的坦然和从容。
这很奇怪,毕竟一位阁老的儿子死在酒楼里,阁老还是出了名的爱子如命。凶手虽然不一定与酒楼有关,但此事过后,酒楼一定会被汤沃迁怒,能不能继续开下去还是个未知数。
怎么掌柜还如此冷静?
还未思考清楚其中存在的问题,骆希声刚刚跨过门槛,脚步一顿,愣在原地。
只见满目凄凉的酒楼里,一名绯衣男子坐在正中央,披着雪白色的披风,领口的绒毛簇拥一张清艳冷淡的脸。
此人一手缩在披风底下,一手端着瓷白酒杯低饮,骆希声走进了却没有嗅到酒味,里面装的是清水。
“来了?开心吗?”冷芳携抬眼看他,眼中神光鲜活灵动,雪白绒羽随之摇晃,仿佛一只狡黠的小狐狸,笑得不怀好意,“这种一飞冲天的好机会,平常少有人能遇到。即便遇到,也不一定能抓住。你要好好把握。”
说完,端起瓷杯又抿了口水,弄得红唇湿漉漉的,像刚被人亲吻吮吸过。
冷芳携待人向来只是淡淡,如今对他露出这种仿佛作弄一位好友般的亲昵神色,骆希声痛并快乐着。一时哀嚎,盯着对方陷在绒羽中的侧脸,很有种伸手揪一揪、捏一捏的冲动。
一时想求饶,让他别作弄自己了。
心头思绪万千,忍不住沉溺在冷芳携唇角淡淡、俏皮的弧度中。
汤霄包下的包间位于芳歇楼三楼左边,因窗外便是贯通京师的御河,每到夜晚便灯火辉煌、歌舞升平,衣着鲜亮的小娘子、小郎君,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皆可谓美景无边,因此一晚便价值千金。汤霄眼也不眨包了这么久,可见汤氏家财之丰厚。
雅间外有两名带刀龙虎卫值守,见到冷芳携与路慎思皆拱手行礼、十分恭敬,对骆希声则漠然无视。
推开门来,刺鼻的酒味混杂着未散的血味冲入鼻腔,冷芳携眉梢只不过微微一动,路慎思便走到他面前,替他遮住气味。黑压压的身躯遮盖了大半光线,冷芳携瞥他一眼,待习惯了气味后,方迈步而出。
只见一张圆形酒桌,铺着缎花的锦垫,桌面、地上一地的酒壶和酒液,满目狼藉,汤霄的尸体还留在原地,埋头倒在酒桌上,若不是侧面看去看到心口处的匕首,和被血液浸透的衣袍,真要以为他是睡着了。
在冷芳携观察案发现场时,骆希声已经将目光放到雅间中一处较为突兀的摆件中——一个漆色木柜。骆希声打开来看,发觉其中放的都是一些卷轴,被黄带好好地束住,一捆又一捆。
解开一个,打开来看,是一幅画,用淡墨绘出一个绯衣的背影,衣袖翻飞,虽然用笔寥寥,也能窥见画中人飞扬的姿态。画卷右上方写有两个飞扬的大字——汤霄。
汤阁老之子在书画上的造诣显然不低。
骆希声眉头微皱,总觉得这绯衣人有些古怪,便又打开一个,还是类似的画……他将剩下的全数摊开,里面要么是人的背影,要么是一双极为漂亮有神的眼睛,要么是捏着花枝的手,要么是红艳的薄唇。
看着看着,眉头越发紧皱,直到看完最后一幅画,骆希声恍然大悟,才发觉萦绕在心头的古怪之意到底是什么——
太熟悉了。
这画中人,骆希声越看越觉得像极了冷芳携!
可汤霄怎么会画他?还画了如此多,如此用心,如此……用情。
寥寥数笔就能将冷芳携的身体部位勾勒得如此清晰,如此传神……汤霄,他到底观察了冷芳携多久,以至于旁人只是看一眼,就能意识到画中人的身份。
骆希声僵在原地,捏着画轴有些不知所措。他总觉得这些东西拿给冷芳携看,是一种亵渎。
可是后者已经发现他的不对劲,径直走过来,微微一侧身,就看到了摊开的画卷内容。
冷芳携挑眉:“……这是?”
明明是搜罗出的汤霄的遗物,骆希声却有种看艳情图被本人抓住的尴尬感。他想立刻合上画卷,在冷芳携凉凉的眼神下,不敢擅动,只能硬着头皮说:“应该是汤霄留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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