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绪(265)

　　谷绪走向伊斯特，脚步无声。

　　他目光平静，双臂垂在身侧，未见任何杀机，却让白狼蛛下意识感到紧张。

　　变异狼蛛迅速让开通道，粗壮的节肢扎在地上，谷绪行走其间，仿佛穿过一片黑色森林。

　　伊斯特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视线完全无法从谷绪身上移开。

　　被那双漆黑的眼睛锁定，冰寒彻骨，恍如坠入宇宙深渊。无形的力量禁锢身躯，任凭如何挣扎也无法逃离。

　　恐怖的阴影罩下，重压落在肩膀，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罩向他，要将他困锁其中。

　　自有记忆以来，伊斯特从未如此刻一般惊惧，感到死亡如此接近。

　　终于，谷绪停下脚步，没有继续靠近。

　　两人的距离还有五步，伊斯特突然面庞发紫，感到无法喘气。

　　他双手握住喉咙，膝盖一阵虚软。视线变得模糊，双目所及，一切都随着光影扭曲。

　　豆大的汗珠滚出额头，滑落途中挂上睫毛，不慎落入眼眶，刺痛他的眼球。

　　伊斯特跪倒在地，全身瘫软，看着谷绪的目光充满恐惧。

　　“伊斯特。”

　　谷绪的声音流入耳道，像隔着一层纱。

　　伊斯特用力摇晃脑袋，突然间意思到这不是单纯的声音，而是精神力。

　　他本能想要反抗，没等动作就被蛛丝缠绕。变异狼蛛吐出大量蛛丝，将他彻底困在网中。

　　蛛网缓慢立起，伊斯特也升至半空。

　　谷绪背后展开一双翅膀，振翅飞起来，视线与伊斯特平齐。

　　苍白的手探出，掌心覆上伊斯特的额头。他的动作并不粗暴，相比梅丽和凯莫当初的经历，伊斯特没有遭受更大痛苦。

　　精神力流入大脑，伊斯特的记忆不再是秘密。

　　近期的，久远的，深深埋藏的，本该遗忘的，一切的一切，走马灯一样展示出来，流淌过谷绪眼底。

　　白狼蛛的幼年，少年，以及成年。

　　天真懵懂，遭逢巨变，仓惶出逃，隐匿在海洋求生。

　　短短时间内，谷绪看到伊斯特的人生，既有意料之中，也有意料之外。

　　如黑狼蛛梅丽的猜测，伊斯特的年龄超过千岁。

　　他在不死城诞生，侥幸在不死城陷落之前逃出，和少数同伴一起在巨星上颠沛流离，最终定居海上。

　　千年岁月中，白狼蛛血脉持续凋零，最终只剩下他一人。

　　这一切并非没有缘故。

　　抓住重要线索，获悉事情真相，谷绪收回手，缓慢落回地面。

　　变异狼蛛紧跟着收起蛛网，伊斯特自半空跌落，一时间站不起来，选择坐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气。

　　“伊斯特。”谷绪矮下身，单膝触地，一只手钳住伊斯特的脖颈，拇指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你有想说的吗？”

　　伊斯特张开嘴，想为白狼蛛辩解。

　　猛然间对上谷绪的双眼，又感到一切言辞都是徒劳。

　　他苦笑一声，声音变得沙哑：“我只想说，我没有欺骗您。”

　　“实话，但不完全。”谷绪手指用力，伊斯特的喉咙被捏紧，下巴留下淤青，“白狼蛛打开不死城，的确是不死族下达命令。然而，你们曾察觉到异常，意外发现舰队有特殊调令。你们选择隐瞒，没有报告。”

　　“是的。”最深的记忆被挖掘，伊斯特痛苦地闭上双眼。

　　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白狼蛛是不死城的钥匙，一代代传承，血脉后裔肩负相同的使命。

　　有人尽忠职守，也有人感到厌倦，期盼能摆脱宿命。恰好是后者获得情报。在私心驱使下，他们选择隐瞒消息，打开了城门。

　　这个决定带来毁灭。

　　在异植冲入城内时，这些白狼蛛追悔莫及，可一切都晚了。

　　“我的族人犯下大错，推动了不死城的毁灭。所以我们遭受诅咒，我是世间最后一只白狼蛛。”伊斯特睁开双眼，眼底盛满痛苦，表现得十分脆弱，仿佛琉璃即将破碎。

　　“在我之后，白狼蛛会彻底灭绝，血脉不复存在。”

　　这是赎罪。

　　归根结底，白狼蛛背叛了不死族。即使他们用生命困住入侵的异植，终究不能救下不死城。

　　幼年的伊斯特随少数族人出逃，他们流浪千年，不断搜寻不死族的后裔，希望能重塑不死城的荣光。

　　一次又一次，希望升起又破灭。

　　族人一个个离去，期盼实现的可能愈发渺茫。

　　伊斯特曾经陷入绝望，以为他会像其他人一样，在孤寂的等待中迎来末日。不料想谷绪意外出现，让他重新看到希望。

　　“重启不死城，将阴谋大白于世。我以生命和灵魂发誓，以死去的祖先发誓，这一切都是真话，没有半分虚假。”伊斯特声音变调，不复之前的从容。他双手握住谷绪的手腕和前臂，认真急切，甚至有些许癫狂，“用一切赎罪，这是所有白狼蛛的遗愿。我愿意死，甘愿献祭一切！”

　　他的族人做错事，以生命偿还远远不够。

　　不死族，曾经荣耀巨星的种族，他们发誓效忠的主人，不应该随时光湮灭。

　　阴谋理应揭穿，参与阴谋的人必须受到惩罚，这是所有白狼蛛的夙愿。

　　凝视伊斯特半晌，谷绪突然松开手。他退后半步，示意伊斯特站起身：“起来吧。”

　　伊斯特的双腿恢复力气，他从地上爬起来，复杂地看向谷绪：“您不杀我？”

　　“我没这个打算。”谷绪摇摇头。

　　“为什么？”伊斯特抬手覆上脖颈，“因为怜悯？您觉得我可怜吗？”

　　“当然不。”谷绪奇怪地看向他，心中很不解，为何白狼蛛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看起来像心怀怜悯？或许该去问一问亚娜。

　　“那是因为什么？”伊斯特固执地想获得答案。

　　“我还需要进入不死城。”谷绪拍了拍身侧的变异狼蛛，接住跳过来的银腹狼蛛，十分自然地放进口袋，“杀了你，没有第二只白狼蛛能打开城门。”

　　伊斯特哑然无语。

　　这个回答出乎预料，却也合情合理。

　　“那之后呢？”他继续问道。

　　“你很想死？”谷绪反问。

　　“……不想。”伊斯特给出诚实回答。

　　“打开城门的不是你，做出决定的也不是你。根据记忆，你当时刚刚破壳，和一枚卵没多大区别。”谷绪说话时面无表情，语调没有任何起伏，“我可以接纳梅丽，也能留下你。我有一颗原始星，目前需要大量人手。”

　　伊斯特再次哑然。

　　良久，他才吐出一句话：“您真让我吃惊。”

　　“你应该习惯。”谷绪点点额角，语气淡漠，“无论你相信与否，自始至终我都没打算杀你。不过，你的脑海中已经留下烙印，只要我想，你会随时消失。”

　　伊斯特点点头，没有任何抵触，反而如释重负。

　　“愿意听从您的命令，主人。”

　　“跟我来，带上你的飞船。”谷绪取出空间钮，倒出几颗晶石抛给伊斯特。

　　后者抬手接住，再次向谷绪弯腰，其后转身走向小型飞船。

　　几分钟后，战舰和飞船同时起飞，一前一后穿过云层，远离边境，向位于第三区腹地的浮光城飞去。

　　同一时间，第一区，议会大厦。

　　空间门出现异状，连续有多支雇佣兵队伍未能如期抵达。守卫人员无法查清缘由，只能如实上报。

　　安德烈大发雷霆，却不能置之不理。保险起见，他决定亲自前往卫星城。

　　临走之前，他召集心腹，命令严守议会大厦。

　　“在我回来之前，不允许任何人出入。赖利，你守住顶层。”他说道。

　　“是，执政官阁下。”伊戈尔弯腰领命。

　　贝尔特侧头看向他，很快又移开视线。

　　比起自己，执政官显然更信任豺兽人。这让羚羊更加坚定决心，迟早跳出安德烈这艘不稳的飞船。

　　事情安排妥当，安德烈即刻出发。他在大厦前登船，飞向通往卫星城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