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下一秒,那人用双手盖住脸,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手肘撑在大腿上,肩膀不时耸动着,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陆声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坐在李庭旁边的空位上,待到啜泣声渐渐停止,他才自然而然地开口:“你好啊。”
李庭抬眼,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忽然就见旁边多出来一个大活人,还主动跟他搭话,难免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我认识你么?”
“你不认识我,但我……我是你的粉丝。”陆声说。
初见时惊鸿一瞥,说是粉丝应该也没错。
李庭又定定地盯着陆声的脸看了几秒,像是在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没骗人,我看过你的演出!”陆声卸下身上的背包,在里面翻翻找找,最终从夹层里找出那张仍被平整保存的舞剧票根,“喏,就是这场。”
“……那场是最后一场。”李庭沉默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医生说我以后都没法再跳舞了。”
“啊?怎么会……”陆声的神色凝滞了一瞬,这才缓慢地注意到这一楼层的指示牌,骨科。
他一时间想出很多句安慰人的话,却又觉得它们都太轻、太无关痛痒。他怕话里不自觉地带上局外人高高在上的傲慢,索性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攥住书包带子,同样十分低落地垂下头。
反倒是李庭再次开了口:“喂,你怎么这么没精打采的?”
“我作为一个粉丝,突然得知偶像受伤这种晴天霹雳一样的噩耗,肯定是要难过的啊。”陆声说。
对方噗嗤一声笑了,也没有认可陆声自封的粉丝身份,问他:“你叫什么?”
“陆声。陆地的陆,声音的声。”
该说不说,这陆声虽然出现得奇奇怪怪,但居然还挺会哄人的……
李庭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他接过陆声递来的纸巾,按了按哭过之后变得红肿的眼睛,语气已经变得平静:“陆声,你明天会来么。”
明明是个问句,说得倒像是祈使句。
听了这话,陆声倒是感到有点意外。他眉毛一挑,笑了笑:“来呀,我每天都来的。”
“那我还在这里等你。”李庭说。
次日,陆声吃过午饭,照旧先去了母亲的病房,看着护士给她换完药,才回到昨天与李庭约定好的地方。
两人这次没有坐在长椅上聊天,李庭直接让陆声进了他的病房。那是个单人间,面积不小,房间十分空旷,空地上摆放了几件没搭完的大型乐高。
李庭重新拿起散落的积木零件,问陆声:“要不要一起?两个人更快一些。”
李庭说搭积木很适合消磨时间,陆声觉得确实没错,两人一下午花费了好几小时,并且还分工合作,都没有完成一件完整的作品。
这个过程中,李庭一直安安静静的,不爱主动开口,手上动作却很快。陆声一边给他递零件,一边问:“对了,你今年多大?”
对方说了出生年份,陆声在心里一算,原来才17,这么年轻。
他看着李庭,一股责任心油然而生:“那我比你大两岁呢,你可以叫我哥。”
李庭的声音很轻:“哥哥。”
陆声被这一声哥哥喊得喜形于色,恍惚间怀疑自己真的白捡了一个漂亮弟弟。不错,是他赚了。
自那之后,每天来李庭的病房已经成为了陆声的习惯。
两人不只是拼积木,也会各做各的事,中途累了就互相聊天,或者陆声陪着李庭一起发呆。
陆声有时也会给李庭带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渐渐摆满了对方的床头柜。有一次,陆声带来一盒蛋挞,是他来医院前在甜品店排队买的,刚烤好没多久,还没打开盒子便已香气四溢,李庭好奇地看了一眼,说自己并不常吃。
“可以理解,毕竟要跳舞嘛,得控制身材,但现在允许你小小地放纵一下,”陆声说,“其实我也不常吃甜的,但我看这家店排队的人好多,可能味道会不错?正好我们一起吃。”
陆声拿起一个金黄酥脆的蛋挞,递到李庭嘴边,另一只手则端起盒子接在下面。
这一动作陆声纯属做习惯了,母亲癌症晚期后食欲锐减,进食也比以前困难许多,每次吃饭几乎都是陆声拿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才能勉强吃下去几口。而现在陆声也没想那么多,完全忘记了李庭是个生活能自理的青少年。
李庭愣了愣,微微睁大眼睛。陆声凑过来时离他很近,一双圆杏眼因笑意微微弯着,睫毛纤长而浓密,一直延伸至眼尾,像是自带了一道眼线。陆声皮肤很白,皮肤清透素净,即使这么近的距离也找不出什么瑕疵,那只捏住蛋挞的手同样白皙干净,手指细长,看不到分明凸出的骨节。
李庭甚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他闻得到蛋挞浓郁微焦的甜香,也闻得到陆声衬衫上传来的植物清香。两种气味掺杂在一起,有一瞬间,李庭误以为陆声也是一道等待人去品尝的甜品。
他慢慢低下头,就着陆声的手咬下一口蛋挞。
“好吃吗?”
“……很好吃。”李庭低声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蛋挞。”
“评价这么高吗,那我也尝尝,”陆声自然而然地啃了一口手中剩下的半个,“真的好吃,而且还不那么甜。”
陆声又拿起一个,无意识地重复刚刚的动作:“还要吗?”
李庭接过送至嘴边的蛋挞,有些无奈:“哥哥,我可以自己吃的。”
陆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实李庭可以感受得到,陆声这几天是在有意识地逗他开心,哪怕陆声四处搜集的那些冷笑话一次都没把他逗笑。
他的家庭关系堪称支离破碎,也没有兄弟姐妹,狐朋狗友没来犯贱招人烦已是谢天谢地,这样对他的人,陆声还是第一个。
明明他们本来也是陌生人,陆声不过是看过他的一次演出,不过是觉得他跳得还不错,所以呢?陆声完全没有做到这一步的义务。
李庭想不明白为什么。
眼眶又开始一点一点犯酸,于是李庭悄悄侧过了身子,不想被陆声发现。
房间陷入沉默,只有极轻微的食物咀嚼声,李庭一向习惯细嚼慢咽,他慢慢地吃完三个蛋挞,才开口道:“哥哥,我快要出院了。”
“嗯?这不是好事吗?”陆声抬起头,真心实意道:“祝你早日康复。”
“你还会继续联系我么?”
“当然会啊,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
那时微信刚刚兴起没多久,还远没有成为能与某企鹅鼎足而立的聊天软件,但陆声觉得它页面清晰简洁,就跟李庭交换了微信账号。
陆声定睛一看,李庭的ID叫“不喝冰美式”。
那天,陆声还向李庭说出了盘旋在他心里好几天的一句话。陆声问李庭:“对了,你要不要考虑来拍戏?”
这话说得像个星探——如果他真的是个星探,陆声想,恐怕也会想方设法地把李庭签走。这样好的条件,哪个星探肯放弃这样的机会啊?
那时的陆声恐怕还不知道,他这句话会对李庭的人生、李庭和他的人生产生多大的影响。
拍戏?李庭对拍戏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哪怕他自己从来没演过。
毕竟李绍元跟庄平关系那么好,庄平也疼他,偶尔会带着他去片场瞧新鲜,再时不时吹几句耳边风,一来二去,连带着庄平的其他导演朋友,还有他团队里的其他人,编剧、助理、摄像师……这帮人都认识一个叫李庭的小孩儿。
李庭笑了,反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呢……李庭受伤、无法继续再跳舞,这无疑是件相当令人遗憾的事。陆声同样设想过,若是哪天自己不能拍戏,也必然会陷入消沉。
少年剑客的剑折了,可是谁规定行走江湖只能用剑?哪怕丢了所有武器,身无长物赤手空拳,也并非不能在刀光剑影中厮杀,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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