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他与周燕安同住的房子,里面空无一人,易阿岚感觉到疲倦,倒头就睡。
睡醒时天都黑了——现在天黑得本来就早,只是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沉沉的黑暗,让易阿岚感到他这一觉睡到了人类末日。
他坐起身,却又不是很想下床走动,他有点饿、有点渴,但不想花费力气去纾解这些很简单就能满足的欲望。于是他抱起膝盖,把自己放进黑暗中彻底放空。
周燕安把灯打开。
易阿岚抬头看时,被强烈的灯光晃得眼前冒出重重幻影,好像被他睡过去的那些时间又重叠在一起同时回来了。
“我是和严副组长一起回来的……”
易阿岚抬手阻止周燕安继续说下去。他不想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不想知道关于叶舟的任何信息,死亡场景或是高矮胖瘦,如果有可能他连名字都不想知道。要不然噩梦中会多一个具体的形象。
周燕安了然,走过来在他的床边坐下:“还好吗?”
易阿岚点头。
过了一会儿,又摇头。
“我是不是很冷漠?”易阿岚问,“有个人因我而死,但我根本不想了解他。”
“这是一场悲剧,”周燕安说,“唯一冷漠的只有下令开枪的那个人。”
易阿岚虚弱地笑:“谢谢你安慰我。”
周燕安回了一个微笑,便不再说话,以静默的方式陪伴易阿岚。他只是觉得,或许易阿岚需要足够的空白,把内心里积压的情感慢慢铺陈开来。
漫长的静寂过去,易阿岚呓语般地说着:“在我的记忆中,我妈妈她一直很优雅柔和,上一次像这样情绪失控,还是在我念高中的时候。”
高一或者高二吧,是春天,易阿岚要和妈妈一起去樱花大道赏花。下了楼,岳溪明发现丝巾忘记带——她向来注重仪表体面,已然成为一种习惯,叫易阿岚在原地等着,她上楼回家去拿。
不巧从楼栋里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小混混,他不知道从哪听来易阿岚父亲是同性恋的事情,跟野兽在春天一定要发情似的,见易阿岚独自在那,居然口无遮拦,把易阿岚当女孩调戏。“你和你爸爸一样喜欢男人的那玩意吧?想不想试试哥哥我的?”诸如此类的污言秽语。
易阿岚的描述很克制。但周燕安明白,他当时所受的侮辱一定十分不堪。看着易阿岚现在的脸,可以想象他才上高中的样子,正是身量猛地抽长但体重还没跟上去的发育高峰期,身材纤细,高高瘦瘦,皮肤白净,五官又清秀鲜明,或许有点像漂亮的女孩子。被下半身支配的男人没有底线,将欲望变成肮脏粗俗的言语发泄在易阿岚身上。
当时易阿岚并不如外表那样乖巧,他扣起一块松动的地砖,将那个小混混砸得头破血流。
小混混因此恼羞成怒,动手反击,口头上也更加下流。要是换做在其他地方,易阿岚就算断上几根肋骨,也要把那个小混混送进重症病房。但岳溪明出来了,小混混那些侮辱易阿岚的关于同性□□的粗话刺痛了她最敏感的神经,她几乎立即尖声叫着和小混混扭打起来,精心搭配好的淡绿色丝巾染上血,飘落在草丛里,被围观的人群践踏。头发散乱,妆容模糊。那副样子正如小混混说的“泼妇”。
易阿岚几乎是被妈妈的疯狂吓到了。
那天他们没能看成樱花,直到樱花短暂的花期过去,他们也没有再去,而是很快换了住的地方,离那条种满樱花的大道很远。岳溪明也没再提起过那天的事,但易阿岚知道了母亲最介怀的东西,远比他以为的还要介怀,他小心翼翼地、极力地避开母亲的雷区。然而力有未逮。
易阿岚喃喃:“我一直知道妈妈在恐惧什么,但我还是变成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样子。”
周燕安说:“这不是你能选择的。”
易阿岚抱住头抽噎:“我甚至在她经历了这样的惊吓和心理折磨之后,暗示她我没能如她所愿。我到底在干什么,为了自己的私心,就不管不顾她这么多年受到的伤害吗?我要让她接受自己的儿子和那个罪魁祸首一样令人恶心吗?”
“你和你父亲并不一样,你妈妈会理解你的。”
“她会理解……”易阿岚哭得颤抖,“她会理解是因为她爱我。我在绑架她作为一个母亲,要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儿子。我在自私地要求她,无论她心里多排斥、多痛苦、多受折磨,都要接受我,在以后的日子,要永远伪装成祝福我,而我对她的真实痛苦却决定视而不见。”
周燕安说:“我想她在决定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时,就已经明白,她对她要生育的生命负有责任。这责任包括付出爱和耐心,也包括接受这一个生命竭尽全力之后的依旧不完美。”
“她爱我,对我一直很有耐心,终究也会接受我的一切。”易阿岚摇摇头,“她是很好的母亲,可就是因为这样,我做不到理所当然地享受她带来的好。”
好像是一个无解的莫比乌斯环,明明由相互的爱粘结,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痛苦的回旋。
易阿岚快要崩溃了,绝望地捂着脸:“我恨他,我恨那个人。”易阿岚从来不喊那个人的名字,更不愿意承认他是自己的父亲,那是所有痛苦的源头。
“他怎么可以那么自私?他明明有一万种办法,让事情发展不那么糟糕。哪怕他是结婚后、生下我后才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如果他和妈妈开诚布公谈一谈,妈妈还能把他怎么样吗?妈妈那么好的人,不会和他纠缠,和平离婚,带着我离开,就当他死了,让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那样的生活至少很平静。
“可他胆小、懦弱、自私到了极点,无论什么理由都解释不了他作下的恶。他是对妈妈还有爱吗?他怎么能做到同时爱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是爱我吗?因为爱我所以不愿抛弃家庭?他以为他还能回头?可他要是能看到我现在有多痛苦,会有一点点后悔吗?”
“还是说他的头脑里只有原始的繁殖欲望?一定要留下他的基因?可是留下一个永远恨他的、时时刻刻诅咒他的孩子,真的会开心吗?”易阿岚情绪激动起来,捂着脸的手往下,含糊颤抖地去拉扯衣服的领子,他快要窒息了,好像仅仅是柔软的布料就已经勒得他喘不过气,“一想到是他的基因决定我爱上男人,我就恶心,我恨不得将身体里的血液统统还给他。”
他撕扯衣服的手,忽然用力地抓向颈动脉,竟瞬间留下三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易阿岚!”周燕安一惊,急忙上前拽住易阿岚的手腕。
易阿岚的手指甲不长,他天天敲代码,指甲稍微长一点,敲键盘就相当不舒服,于是他总是尽量保持指甲贴肉的干净状态,周燕安经常能看到易阿岚洗完澡后蹲在垃圾桶前剪指甲。这几天或许是因为忙,没空理会指甲,长得比平时稍许长些,但至多不过三四毫米。这么短的指甲竟然在左下颌到右锁骨的位置划出三道清晰见血的伤口,足以看出刚刚那一刻易阿岚对自我身体的厌恶已经达到顶点。
周燕安控制住易阿岚颤动的双手,坐在他身边,防止他进一步的自残行为。
易阿岚好像能感觉得到自己过于偏激、冲动了,可他掌控不了自己,泪眼朦胧地望着周燕安,说的却是不经思考的冷酷的话语:“我真开心他死了,他活该。不,不对,他应该死得再早一点,最好在我什么都不记得的年龄,不要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象。或者,或者,死得再迟一点,在我明白更多的时候,冷眼旁观看着他死去,最好就现在,我亲自开车撞死他!”
易阿岚意识到自己说了些有点大逆不道的话,怔住了,然而他总算是在言语上完成了弑父的冲动。那股熊熊烈焰一般的失控情绪终于平息下来,他哀戚地缩回床上,默默地流眼泪。
周燕安对此什么话也没说,确定易阿岚不会再伤害自己,便去客厅拿来医药包,搬一把小凳子坐在床边,用棉签沾上碘伏给易阿岚处理脖子上的伤口。
“不要蜷起来。”周燕安用轻柔的声音说,同时用手去舒展易阿岚的身体,摸摸头,抬抬下巴,揉揉肩膀,挪开抱着的双手,让他平躺在床上,好把伤口都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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