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赵景闻就一肚子火气。
其实从今年中秋节他就有些看出端倪了。
往年他们厂子送给客户的都是老牌酒店“杏花楼”的月饼,铁皮盒子,上面印着嫦娥奔月。一盒八个,喷香甜美,拿出去多有面子。
今年倒好了,月饼虽然送还是送的,也不知道采购是哪个野鸡食品厂定制的野鸡货色。一口咬下去既不香,也不甜,一股子夹生豆沙的味道,难吃的要死。
业务员拿这玩意去送客人,那不是“结缘”,简直是去“结仇”。
“舅舅,我们家是不是穷了啊?那你上个月还买什么卡拉OK机呀?”
范侠后知后觉,听到这里才察觉出大事不好。
“我,我明天就回家,让我老爸把我每个月的生活费多付点给你。还有老妈,她不是在深圳连房子都买好了么,也让她多打点钱给你呀。”
说到这里,范侠握着筷子咬了咬牙,“吃完今天这顿火锅……明天开始,我们一个月就吃一顿肉吧。”
“还不至于沦落到一个月只有一顿肉,那不是更旧社会差不多了。”
赵景闻哭笑不得,给范侠夹了一大块嫩嫩的羊肉。
“放心,舅舅饿不死的。我就想好退路了……什么年头都饿不死有本事的人。”
宁小北听了,心中一动。
确实,好像鞋厂倒闭后,他家虽然过得起起伏伏,风波不断。但是这位赵叔叔的小日子还是挺不错的。他貌似和人合伙开了间公司,用当时的话说就是“下海经商”。
改革的浪潮打来,有人毫无准备,劈头盖脸地被打得翻船。有人则站在潮头,成为了时代的弄潮儿,也就是那些“第一批富起来的人”。
宁建国这种则是属于被家庭拖累的,不然以他的本事,又岂会被时代抛弃呢。
“老爸,我觉得……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再答复孙叔叔比较好。”
宁小北虽然很想把即将可能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但是他不想吓坏了宁建国,更不想惹人怀疑。毕竟他现在身上披着的“皮子”才14岁,他最多可以做一个“天才儿童”,而不是一个“预言家”。
“外企的工程师什么的,我觉得可以兼职。直接放弃国有编制,实在有点可惜。再说了,厂子里现在至少还在正常发工资吧。能够两头赚钱,何乐而不为呢?”
据宁小北所知,一直到第三皮鞋厂彻底解散,还是有很多人坚持不肯买断工龄,宁愿停薪留职,外出打工,但硬是保留了国企员工编制的。
这些人虽然当时被批评“不合时宜”,“不为单位考虑”,但是最后却因此在到达退休的年龄后,拿到了编制内规定的退休工资——虽然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不像宁建国,因为过早辞职,之后又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稳定的工作。到了退休年纪,只能拿最低退休工资,每个月的钱还不够市中心好一点的公寓一个月的物业费。
“兼职……倒也不是不能。要是那边有活的话,我可以在家给他们画图纸。最多周末的时候,再去趟车间现场,给他们修模具,出样就是了。按件计价嘛!”
说到底,对于要离开奋斗了一辈子的厂子,脱离体制内的工作,宁建国内心还是非常不舍和抵触的。
外资公司,说着好听,放在“解放前”不就是外国资本家开在上海的厂子么。
宁老太太的麻将搭子吴家姆妈,十二岁坐船来上海,就在日本人的纱厂里干活。按照她的说法,那解放前的日子苦是苦得不得了,就跟《星星之火》里的小珍子一样受压迫。资本家不是东西就算了,“拿摩温”明明是中国人,还要欺负中国人。
自己这样的人去了外企,说的好听是高级技术总监,放在过去,那不就是“拿摩温”了?
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还当了几年志愿兵的宁建国同志此时越想越不对头。
小北这个建议很好,只是兼职的话,一方面可以保证家庭收入,另一方面还是保有他国企大厂员工的骄傲,岂不是比贸然辞职要好多了?
见到宁建国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宁小北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但是不行,他人微言轻,宁建国现在觉得他说得对,万一到了车间里,被他那几个小徒弟们一起哄,就给倒回去了呢?
他咬着筷子尖,心想还是应该多让赵叔叔给爸爸洗洗|脑,把他危险的思想纠正过来。
宁小北看着赵景闻不停地往宁建国碗里夹菜,殷勤地给炉子舔炭火,一会儿又跑去开窗通风,让他什么都不要管,只坐着吃东西就好,比服侍“老太爷”还要来的周到。
退一万步讲,真的厂子倒了无路可退,让他老爸跟着赵叔叔去做生意也好啊。
反正赵叔叔绝对不会骗他老爸的,对吧。
吃饱喝足,身上只觉得暖融融的,范侠摸了摸肚皮,舒服地往沙发上一躺。
“去,洗碗去。”
他这里还没彻底卧下来,赵景闻就走了过来,把围兜和两条袖套往他身上一扔,用下巴指了指厨房。
“冬天洗碗很冷啊。”
范侠咕哝着坐了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系着围兜说道。
上海好男人祖传技能“买,汰,烧”,需要从小培养。如今赵景闻就是在培养他外甥“汰”的技能。在宁家汰菜,汰碗,回到楼下汰衣服,汰鞋子。
“小北呢?他怎么不跟我一起?”
平时都是他们小哥俩一起帮忙洗碗的。
范侠起身看了看,发现宁小北和宁建国居然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此时都站在玄关穿鞋呢。
“那么晚了,天又冷你们要去哪里啊。”
范侠着急问道。
今天布置的作业有一道数学大题他不会写,还准备一起做作业的时候问问宁小北解题思路呢。
“建德里房子太老了,我怕天一冷,老宅的水管会冻住。我和小北回去看看奶奶,帮她把热水烧好,把水管包好就回来。脏的碗你们就别管了,放着等我回来洗就行,你们回家吧。”
宁建国说着打开门,一股冷风从门外席卷了进来,冻得人浑身一个激灵。宁小北猝不及防,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围巾怎么都不好好戴着呢,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回头冻病了哪能办。”
宁建国“婆婆妈妈”的本性在次发作,把宁小北的黄色羊毛围巾给解了下来,重新给他戴上。
这条羊毛围巾是楼下王阿姨送的,这还是宁小北活了两辈子第一次收到来自女性长辈的手工毛织品。
王阿姨人美手巧,入冬之前给常乐蕴,宁小北和范侠各自打了一条围脖,颜色分别是红、黄、绿。
三个人要是不一起出现还好,一起出现那就是一座红绿灯。
父子两终于穿戴好了,刚要往楼下走去,只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响亮的耳光声。
接着就是一句撕心裂肺的“妈妈!”
*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为了答谢读者们的深情厚爱,我决定暂时把原来的周末双更改为日日双更。争取每天日个万吧!
拿摩温:沪语,英文NO.1的转译,就是旧社会外国资本家厂子里的中国工头。
沪剧《星星之火》根据《包身工》改编,剧中十多岁的纺织女工小珍子被东洋婆和拿摩温活活打死。
第30章 家暴现场 二更
筒子楼的小广场上, 只有一盏半明不暗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
路灯下,一家三口正在互相扯来扯去, 地上倒伏着一部粉红色的自行车。
夫妻双方指着对方的鼻子用最难听的语言问候对方,一个小女孩站在他们中间, 无措地望着左右两边的大人,忍不住地大哭起来。
“常伟强,侬给我滚!阿拉已经离婚了,侬没有资格来找我。”
王伊红一手捂住脸, 一手指着那男人骂道, “侬这个枪毙鬼,杀千刀的,老天爷就应该把侬劈死!侬滚, 滚!”
“王伊红, 就算离了婚我也是乐乐的爸爸。侬想甩掉我,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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