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皮埃罗 08
出于职业病我带上了相机,没料到真正派上了用场。
我从窗外弯着腰给老人尸体拍照时,埃洛兴致勃勃地把脸凑近看相机屏幕,“用相机拍这样的照片不会觉得相机被弄脏了?”
“不会。”我换了角度,离得更近一些,着重拍他脖子上的那些勒痕,“生命消逝后的人的一种状态而已,不用特别反感。”
“你倒很熟练,不是第一次?”
“之前也见过几回尸体。”
埃洛还想再说话,不过附近恰巧有一辆巡回警车,接到电话后立即赶来了。
这回轮到埃洛和我一起做笔录了,短短的半个月里,我第二回作为命案的第一发现人来做笔录,死者还都是被勒死,这种情况要不是说明我特别倒霉就是在暗示我特别可疑,起码给我做笔录的警官一直严厉地向我问话。我有一说一,毫无隐瞒地从头说到尾,怎么和室友一起出来兜风,从海边兜回来的路上怎么无意地发现这栋房子里的异样,对方虽然抱有猜疑,在掌握进一步的证据前也不好对我说什么。
我做完笔录在等候室里等着埃洛出来,我们是分开做笔录的,无法看到对方那边的情形,我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埃洛也没现,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我之前完成了笔录早就跑路。我越想越觉得以埃洛的素行说不定真能干出这种事,那样的话坐在这一直等也太傻了,本想找个人问问,但是值班的警官似乎也在忙碌,便决定再等上二十分钟,倘若还没人出来就去问问,所幸埃洛在那之前一脸轻松地从里头出来了,与他的神情相对的,负责询问他的警官简直可以说满脸写着生气。我到底不知道他还能叛逆到警/察头上。
“走吧。”经过我时埃洛顿也没顿一下大步往前,我快走几步追上他问他又干了什么,埃洛耸耸肩,说负责他的那个警官开不起玩笑,他拿手指头比了比,“我不过就是往里头加了这么一点点细节,他就嫌我啰嗦。”
真是谢谢他没把你当场拘留。
我们是乘警车被运到警局,埃洛的那辆货车就停在发现凶案的房子路边,问话结束后我们不能够再让警车送回去,只得在街上随手拦一辆出租车开到原处,由埃洛开车带我们回去。
“抱歉,”埃洛毫无抱歉意思地说,我系好副驾驶的安全带,问他为什么。
“本来是想带你出来散散心的,结果碰上这档子事,真够晦气。”我行我素的发言。要是神经纤细一点的人,怕是该为今天的遭遇又害怕又恶心了。
“这个我们没法控制,平常心吧。”
“你视力不坏嘛,这都能看到屋里发生的事。”
比起视力,其实只是一瞬间捕捉到的画面在识清前先在脑中判断出“异常”,非要说也该是脑子起更多作用。我不想和埃洛说太多这个案子,就拣些别的话题聊,过程中我想到之前金冬树跟我说过的孤儿院的事情,跟埃洛讲了一遍后,他闭着嘴巴吐气,气息冲破两片扁扁的嘴唇发出表示不屑的“噗”的一声,没精打采地说福利院就是那么老一套,光是孤儿倒还好说,转头他问我有没有看过畸形秀。
“侏儒、扭曲的四肢、肿大突出的某部位器官,利用所谓人的猎奇心,长成萝卜、没有趾头的大脚也能叫人看得喜笑颜开、慷慨解囊。谁知道呢,有人专喜欢看挤青春痘,尤其是表皮裂破、白色脓水四溅的那一下子。”说到这他口头又道了个歉,因为这些话不太好听。
“不过这和福利院有什么关系?”
“起码你说的还是正常小孩的福利院。”埃洛说,“近亲生出来的少条胳膊腿的畸形儿、智障、瞎子、先天聋哑、遗传病的刚生出来的小孩,总得有个去处。体制给它兜底叫它活下去,用来对大伙儿展现其责任心,至于怎么活着是另一回事,活不下去也很正常,没有人在乎。”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景象。“照你这么说那个院长倒是个好人?”
埃洛又耸了耸肩,“起码她负责了,你还想怎么办。”
“那毁掉的孩子呢?”
“总之没有人死掉。对这个世界你不能要求那么多,”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说这句话,“不然事情就没完没了,总是抹着眼泪抱怨着苦啊,这些屁话没人愿意听。命是第一位,除此以外的东西都不用管,只要活着其他的都好说,什么贞操啦、道德啦,怎么说呢,如果你快死了,会在乎自己尿裤子么?谈其他的首要资格就是要有命。”
我能感觉到他说的话中有争议的点。纯粹出于好奇,我在想有多大一部分的人可以做到不惧死亡。人对生命的渴求是本能,就像一个人永远不能掐死自己,即便一息尚存也要延续生命的朴素情感更为普遍,一切以活命为大,即便把埃洛的观点批作功利主义,我也无法否定这种现象的存在与某种方面的正当性。
出于种族存续的目的,“求生”是正当的,放在社会的大氛围里,人们又未必认同这一点。就正确的价值观来讲,普世认为世上有许多东西凌驾于生命之上,比如自由,比如爱情,比如忠贞的精神,人人颂扬的这些正面事物多是自己做不到的或者少见的东西,因在稀少中愈见其英雄;“不惜一切活下去”这句话听来反而有些怪异,或许是它隐含的那种可怕的寓意,(不管其他人怎么样)不惜一切(我也得)活下去。埃洛说是后者,金冬树或许是前者,而我不具有对崇高的渴望却会做些正确的事,不怕死也想活着,既是又不是介于二者的中间体,我到底算什么?有时我会假设处于战争中对峙的阵营,被敌人捉住后如何不泄露己方情报,结论是除了死亡外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无法忍受被施加在身上的酷刑,然而真到那时我有敢然结果自己的果断么?
“不过或许他们本该有好的人生。”
“没有本该。”他趁我不备在我后脑勺胡乱摸了摸,拍小孩子似的,“如果我说他本该被扔在雪里冻死?但他没有,就像他没有过一番好的人生,‘本该’的假设毫无意义,重点是不要抱怨环境,而是抱怨你自己。既然暂时没有反抗能力,就得适应环境,适应无法改变的部分,这是身为被支配者必须要接受的部分。唯独一点,被支配者也应该保存自己的‘核心’,即他们本真的精神,不论碰上什么糟心事,在精神上起码要留下一点,能够轻易被环境毁掉的人就不配拥有好的人生,他们可以在嘴上埋怨都怪谁,假如心里也实打实这么以为的话——”
我探究地望向他,埃洛“啧”了一声,下了结论:“——那他们就完啦。”
“或许有些人不仅是□□上,精神上也受到很大打击……”
“全都一样。要是人早早把自己摆在被支配的位置上,不如快点死了好。”
“也不能这么说,人们生下来就有存活的权利。”我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地说,“我还是认为活命的前提是不能谋害别人的命,不如说任何行为都得先确保不妨碍别人,否则那就算不上正当。你不能牺牲一部分人去救另一部分,那不公平,除非是自愿出让一部分利益。有些群体相对弱势些,如何尽量叫他们的权利不受侵犯是个大课题。”
“理论上你这么说。”埃洛开着车还能抽空看着我微笑,笑得活像看见了毛绒绒的兔子、小花、泰迪熊之类的玩意儿,我情愿看他满脸嘲讽的冷笑也胜过看这个,仿佛我是个幼稚鬼。
“别笑了。”我要求道。
“好吧,”他勉强收拾起表情,轻佻地说:“可是你忘记了,亲爱的,这世上从来就不公平。自愿的牺牲能有多少,又有多少是被迫自愿。人人生来就不平等,你能说含着宝玉出生的富人家的小孩和代代宰杀牲畜的屠户家的小孩一样么?”
“从性命看一样。”
“从命上看不同。”埃洛从车斗里摸出一罐口香糖单手挑开盖子让我拿两颗塞到他嘴里,我照做了,他要我也吃,我拒绝了,他嚼着口香糖跟我讲道:“你没法装着看不见那些有权势的家庭里的人一出生就想要一切,足以支配别人的一切。假如你背了一屁股债被债主追杀、饿得快要死了,一个人说给你一百万叫你杀掉一个人,你会不会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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