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故(170)
所谓风洞试验,就是把已经制造好的空间站舱室拿到一个巨型风洞里去,接受强高压的风吹,用来模拟日后发射上天的时候大气层对空间站的空气阻力。
如果每个部件经历风洞试验后各个性能都保持良好,说明它们已经具备了安全升天的基本条件。
由于风洞室需要巨大的占地面积,因此建在离基地远一些的沙漠腹地的地下,需要坐车过去。
文震铎笑道:“放心,没什么大问题。我刚就在核对测试指标呢。”他看看表,对时学谦道:“都两点多了,你赶紧去睡觉吧,明天咱们再继续商量。”
“那老师可也要早早休息。”时学谦又叮嘱一句。
“知道了,放心。”文震铎走到洗脸池跟前往脸上撩把水,“明早七点的大会,别迟到了。”
第二天的大会上,文震铎的心情舒畅极了,两年来项目组做出的成果,让他感到欣慰。
大会扎扎实实的开了一整个上午。
“下面,由太空长城计划总工程师、首席科学家文震铎教授讲话!”
掌声如潮水般的想起来,文震铎最后走上主控室的讲台,做总结汇报。
他扶好话筒,将一叠稿子放在演讲桌上,时学谦坐在第一排,可以看见稿子封面印着一行庄严肃穆的加粗黑体标题——“起爆聚焦原件设计方案(暂定)”。
文震铎的温厚沉稳的声音传遍每个角落。
“……项目组现阶段致力于大量的建设和几个重难点问题的集中攻克,短短两年中取得一些进展。我们深知这是在国家的正确领导下,成千上万名科学家和技术人员用血汗争取得来的,我们须再接再厉……”
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劳累,讲到这里,文震铎眼前一晃,下意识伸出右手轻轻扶住实木讲台,动作并不大,没人觉出什么异常。
连着几天他的确没怎么好好休息,从前天白天去风洞试验室,又连夜坐车回来,枕头都没沾一下,昨天又忙了一整天,熬了一宿,今天脑袋是有些迟钝。
老毛病了,很快就好,文震铎没有放在心上,随即依着稿子继续讲起来:
“……聚变材料和装药的寿命都很短,氘氚同位素也极易衰变,这一性质导致了氢|弹的储存寿命也很短,成本太高,于是我们初步讨论要设计一个隔辐射、全密封的推进舱……咳……”
文震铎轻咳了一下,喘口气清清嗓子,他觉得心口有点闷,嗓子也有点痒痒的。
想来是说话太多了,时学谦上来给他递了一瓶水,文震铎笑笑接下喝了一口,感觉轻松了许多。
台下大厅坐着几千号人,有基地项目人员,也有特意赶来举足轻重的要员。文震铎望着下面黑压压坐了一片、鸦雀无声的人群,他看到很多熟悉的脸,也看到很多不熟悉的脸,不知怎么的,忽然心中一热,竟有几分感动。
他接着讲起来:“经过几个月的研究讨论,我们……把中子源起爆分成三段……”
文震铎讲的有几分吃力,台下的时学谦不禁升起一丝担忧,文老师今天是怎么了?
但是刚才的磕绊仿佛是错觉一样,文震铎接下来讲的都很流畅:“头一个就是创造条件,促使热核反应起来……”
文震铎尽量让自己保持饱满的状态和大脑清晰。
“……如果热核反应起来的话,我们考虑不是外界条件能够让它起来,而是靠靠它自己本身……这是一个特点……”
文震铎又感觉胸口有点闷了。
“……它本身能起来,再外加点火,这才是深入到直接点火的部分……”
文震铎有些喘不过气来。
“……中子源自己放的能量,温度随后逐渐升高,达到冲击绝热线临界条件,这是第二个,第三……呃!”
文震铎突然心如刀绞。
“扑通”一声巨响,文震铎跌倒在地,碰翻了桌角那瓶水,手中的发言稿呼啦洒了一地,纸面飞溅上水点……
“老师!”
“文教授!”
“文总工!”
“快叫救援队!!!”
……
时学谦第一个冲上讲台,将栽倒在地的文震铎扶起来,拼命叫他。
文震铎眼皮半睁,只透着一线光亮,嘴唇僵直而颤抖,“学谦吗……”
时学谦见文震铎还醒着,就觉有救,急着把他扶正躺平,“老师,你坚持一下,我们先给你做心肺复苏。”
到这时候,她也顾不得什么称谓合适了。
人群迅速聚拢过来,刚通知了救援队,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钟鸣远一个箭步扒拉开人群,一把摘了军帽立刻趴到文震铎跟前,在胸口听了听,随后一秒都不带停留,撸起袖子就开始进行胸部按压,压几下,又去做人工呼吸,再回身继续按压,载做人工呼吸,再压……
按压的频率和人工呼吸的节奏都控制的极其标准,分毫不差,一看就是有受过专业急救训练的军人素养。
不到三分钟,急救车就来了,直接开进会场,担架抬上车,飞驰而去。
这时文震铎的面色已经有些发青了,虽然钟鸣远的急救措施很到位,但依然没能让他年老而脆弱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
医生看了看他的眼睑,眉头就皱起来了,“上心脏起搏器,呼吸机准备!”
钟鸣远和时学谦也跟上了车。
起搏器噗通噗通的反复刺激,没有效果,加大电流,又是噗通噗通一阵子,人都快从急救床上弹起来了,还是没有效果,心电仪显示心跳一直是直线,偶尔有一小下波动。
“强心针就位!”医生下达了最后一个能挽救的指令。
旁边的护士却说:“车上没有适合的输液管,这个要到医务中心才能……”
“没时间了!给我,直接从胸腔注射进心脏!”夺过注射针头,医术精湛的医生摸准他左胸肋下一处位置,直接将针管推入。
时学谦看的心惊,她知道这是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才会使用的办法,她也知道这种办法对于被抢救的人来说有多痛苦。
因为,在西雅图那次险些让她命丧黄泉的抢救中,她就被这样对待过。
强心针注射进去了,心率仪屏幕出现了几次罕见的规律跳动,全车人刚松一口气,界面显示的跳动又衰弱了下去。
时学谦的心沉到了海底。
医生叹了口气,“他年龄太大了,工作强度也太过了……”
钟鸣远站起来喝道:“必须救活他!”
“可是不能再用强心针了,像他这么大的年纪,连续用两支会受不住立刻死亡的。”像是在做无谓的挣扎,医生选择继续用心脏起搏器,能维持一阵就维持一阵。
文震铎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了,他逐渐看不见东西,嘴唇艰难地动了动,钟鸣远和时学谦都围过去,叫他。
文震铎勉强分清时学谦在哪一边,眼睛朝那边撇了撇。
时学谦俯下身,抓住文震铎苍老的手,“老师想说什么?”
文震铎僵硬的嘴唇吐出几个字:“……要……快一点……学谦……要快……不能……落太远……”
时学谦的眼泪汹涌而出,直到这一刻,文震铎还在叮嘱项目的事情,另一侧的钟鸣远也听见了,他沉默的垂下了头。
“老师,你坚持住,你不能……你不能……”时学谦几近嚎啕大哭,“死”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她捏着他的手,声嘶力竭,“……老师……你不能……离开我们!”
时学谦还从来没有这样哭喊过,文震铎却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只是盯着虚空。
那抹淡的不能再淡的笑容挂在他的脸上,显得那样安详而从容,他的眼睛渐渐闭合了,口中吐出最后几个字,散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