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姻(28)
然后祁聿看见陆卓年站起来,他往台上走的时候,底下已经不知起了多少吸气的声音,祁聿不禁微笑起来。
“大家好,我是Johnny,中文名字叫陆卓年。”陆卓年微微一笑,朝着陆老爷子鞠了个躬,“谢谢爷爷过来支持我的工作。”
他是拿着国外的文凭进的公司,登记的是英文名,大家便默认了他海龟的身份,只知道他姓陆,没想到跟陆氏是同一个陆。
底下已经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随后敬酒的时候,陆展霆领着几个高层和陆卓年挨着桌敬。从前都是互相举个杯,意思意思就算是上下交流过感情了,今年陆卓年在就大不一样。他刚才进门那会儿,跟他打过招呼的人就散落在各个部门,此时虽然转换了身份,显得有些尴尬,但陆卓年连撩人都会,不至于不知道怎么破除彼此的尴尬。
他当着陆展霆和几个高层的面,敬一桌就聊一桌,而且言之有物,甚至大多数人的名字他全部能对上号,叫人不得不承他的情。
最后才转到了行政部的桌上,他伸手招呼祁聿:“来。”
祁聿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走到陆卓年身边去。
陆卓年跟祁聿说:“自家人,你做的菜他们都尝过,放心,不会为难你,你喝一点就行。”然后对众人道:“哎,说好了要给你们敬酒的。他酒量浅,但心意是很足的啊,平时可几乎是不喝酒的。”
祁聿喝的时候,陆卓年就盯着他,还小声说:“少喝点,意思一下就可以了。”
有人叫起来:“小陆总监,我们可都听到啦!人家意思一下可以,你这可有点不够意思了。”
顿时众皆大笑。
等这边敬完了酒,陆展霆跟祁聿说:“你哥哥在那边。”
陆卓年看了祁聿一眼,祁聿对他抿唇笑了笑,意思是不要紧,陆卓年便把他牵到祁镇面前,两个人站在一处给祁镇敬了杯酒。
祁镇倒并没多有说什么。祁家人,面子功夫总是做得很到位的。陆卓年若非知道内情,也不会觉得祁镇会干出欺负失怙弟弟的事情。
这一圈下来,陆卓年喝得比陆展霆还要多。他坐着陪祁聿看了一会儿表演,便到洗手间去。
正巧在洗手间门口撞到祁镇。
祁镇问:“喝多了?”
陆卓年说:“是有一点多。”
祁镇点点头,说:“我看你跟祁聿感情倒很好,说句实话,这我的确没有想到。”
“祁聿是个心气很高的人,我了解他。他一直不喜欢家里,即使如此,当时他也是不愿意联姻的。但是听到‘陆卓华’这个名字之后,就变了主意。”
祁镇似乎并不在意陆卓年信不信,只是不急不缓地说着,说完便说:“请便。”然后走了出去。
陆卓年站在原地,实则一个字都不相信,但是似乎是酒意涌上了头,令他感觉非常、非常地不舒服。
第三十一章
祁镇从洗手间走出来,徐可萱在外头等他,他有些冷淡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徐可萱却不管这个,只追着他问:“你刚才跟陆二说的是真的吗?”
祁镇皱起了眉。
对于这个未婚妻,他其实是不太喜欢的。天真、娇气倒都好说,关键是她和左乔走得太近了,这一点令祁镇有些无法言说的抵触。毕竟徐可萱也是想讨得他母亲的喜欢,祁镇总不好明着跟自己的未婚妻说,叫她离自己母亲远一些。
不管祁家多么显赫,他跟左乔也算是孤儿寡母,应当是相依为命的感情。但事实上,两人的关系却并不如何亲密。
祁镇的父亲去世的时候,祁镇虽小,却也有些懂事了。祁家只有两个孩子,祁镇比祁聿大了有四岁,但两人丝毫没有什么年龄上的代沟,祁镇对这个唯一的弟弟很疼宠,祁聿也乐意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打转。
他一直记得事故发生的那天,他还在给祁聿检查作业。祁聿向来聪明,只是有些贪玩,祁镇答应他作业全对了就跟他一起玩游戏,他才乐意坐下来好好写作业。其实祁聿错了一小题,但他见祁聿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就笑着放下了作业,假装他已经过关了。祁聿立刻笑起来,要扑到他身上。
这个游戏他们常常玩,祁镇已经做好了要接住他的准备,但祁聿被人推开了,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上。
左乔急吼吼地去拉祁镇:“快,跟我走!”
祁镇却想先把祁聿扶起来,左乔当即打了他一巴掌:“这个时候还不听话,你爸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祁镇很少挨打,一下子就怔住了,祁聿却已经自己站了起来,追着去拉祁镇的手:“哥哥,你别怕!我跟你一起去……我、我在家里等你啊——”
他几乎是被左乔提上了车,祁聿就站在院子里望着他,小小的一只,却大人似的满脸担忧。
“妈妈,爸爸怎么了?”祁镇很快镇定下来,左乔却只顾着自己哭,听见祁镇问她话,就抱住祁镇,慌张得不成样子。
祁老爷子亲自守在医院里,见左乔把祁镇带过来,当即训斥她道:“他一个孩子,你把他带过来干什么!”
祁镇还没有见过祖父那副样子,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凭着本能吓得往左乔后面躲。他是很畏惧祖父的,整个祁家上下,没有哪一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不怕祁老爷子。但左乔却失了分寸,一时也顾不上畏惧不畏惧了,呜呜地哭着反驳道:“万一……万一……总不能最后一面都……”
“住嘴!”祁老爷子厉声呵斥道。
左乔便不说话了,一心一意地哭。
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抢救回来。
当时的祁镇并不知道,三个人一起出的车祸,祁聿的父母是当场去世,祖父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听到抢救失败的消息时,这个向来强势的祁氏掌舵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却仿佛在短短的一瞬间,连身形都变得佝偻了。
医生说,患者临死前一直反复地提到楠楠。
那是祁聿妈妈的小名。
左乔近乎崩溃的精神瞬间受到了异样的刺激,她满脸涕泪,无法遏制地大叫起来:“他这是安得什么心思,安得什么心思!把他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啊——还念着人家,死了还念着人家……呜呜……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行了……”祁老爷子不得不出言喝止她,然而声音沙哑,有气无力,气势大减。
“爸爸——您看看您这是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媳妇,这样可怕!勾得祁家两个儿子团团转,给她陪葬……她这是要祁家断子绝——”
祁老爷子狠狠抽了左乔一巴掌,把剩下的字皆抽回她的肚子里,怒斥道:“疯言疯语,成何体统!你的孩子还在这里,你可曾还记得你是一个母亲!”
祁镇已经完完全全被这样混乱的场面吓傻了。他知道爸爸死了,但这是个什么概念,他年纪太小了,无法在短短一瞬间将生死大事领会得那样透彻,更让他害怕的是左乔崩溃大叫的模样,还有祖父……他朝祁镇走过去的时候,祁镇甚至不可抑制地往后退了半步。
“别怕,孩子,别怕。”祁老爷子蹲下身子,摸摸祁镇的头,这于这对祖孙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亲密举动。但祁镇害怕,当祖父的目光那样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可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我不怕,爷爷。”说完之后,他的眼泪忽然落下来,仿佛一瞬间领会了死亡的含义,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祁老爷子却夸他:“好孩子……以后你要扛起这个家,要保护好妈妈,知道吗?”
左乔闻言,神经质地把祁镇扯到自己怀里,紧紧地勒着他,一遍遍喊着祁镇的名字,像在哭诉自己唯一的希望。祁老爷子顿了顿,并不勉强,也没有再试图靠近祁镇。他缓缓站起来,望着左乔说:“你把孩子养好,祁家不会亏待你。”
“有些子虚乌有、不该说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祁镇看不见自己祖父的神情,只感觉到母亲在一瞬间更加用力地勒紧了他,哭得肝肠寸断。他十分害怕、无措,总疑心自己下一刻就能被勒死在母亲怀里,忍不住伸手要推开她,又被这样的哭声感染着,到底母子连心,伸出去的手便犹豫着变成了半推半抱的样子,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从此之后,翻天覆地。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受到来自娘家的压力,又得不到丈夫关心的左乔在祁家过得非常憋闷,相形之下,与丈夫感情和谐的妯娌更是将她衬得惨败不堪。一遭逢难,左乔反而一转颓势,变得高昂起来,极其肖母的祁聿则成了她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时祁家两老悲痛至极,无心顾及太多杂务,左乔便顺理成章地揽过了祁家的内务。只要两位老人家不出声,祁家便是左乔的一言堂,可想而知祁聿的处境有多么艰难。如果不是祁家老太太见左乔做得太过,将祁聿带到自己身边养着,祁聿恐怕还要更惨。
与此同时,左乔将所有的仇恨怨气一股脑地灌输给祁镇,祁镇小小年纪,自然只能听信母亲的话,疏远了祁聿,甚至在祁聿茫然无知地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一把将他推开。每当这个时候,左乔就会非常温柔地夸奖祁镇,说他做得好,有他在,妈妈再也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如果祁镇稍微对祁聿软和一点,左乔立刻就像回到了那天的医院走廊,对着祁镇厉声哭诉,问他是不是也要跟他那个死鬼爸爸一样,被狐狸精勾走了心不够,还要把命也勾走,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
这样的手段,若叫现在的祁镇来看,只怕会嗤笑一声,但那时的祁镇的的确确在左乔的强化教育之下,对祁聿满心怨恨,甚至主动欺负祁聿,以换取母亲片刻的温柔和安宁。
祁聿上初三那年,成日里跟在祁镇后头的一个旁家子弟遭了老师的训斥,那天祁聿也正好在办公室里,老师就顺便拿祁聿来教育他,拿两人做对比。那人受了羞辱,又知道祁镇不喜欢这个弟弟,便以祁镇的名义在初、高中部纠集了一帮子人,趁午休的时候去堵祁聿,要把他打一顿出出气。
从前祁聿被欺负,都是小打小闹,那一次算是规模最大、最凶险的一次。如果不是中途被人发现,一边举着手机一边跑出来,呼呼喝喝地说自己已经告诉老师了,祁聿当场被打残都是有可能的。
那一次祁老爷子动了怒,将祁镇叫到书房里问他:“听说你想打死你弟弟?”
这用词太过严重,祁镇吓得一身冷汗,忙说不敢,跪在地上要向祖父解释解释。然而祁老爷子根本不听,缓缓道:“我知道你不敢,但你有个好妈妈。她生气起来,你又这样孝顺,总有一天——你是怎么都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