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香(27)
现在的他好像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待在一个对他冷冰冰的人身边。
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不能死心的情感。
“我……”他垂下眼皮,避开陈庭森的视线,“去关叔叔家吧。”
陈庭森一愣,心头翻起烦躁的疑惑。
第35章
陈猎雪出院那天是周六,关崇来接他,陈猎雪站在窗户边往外看,树杈上的叶子已经长起来了,油亮亮的,显得生机勃勃。
他回头看陈庭森,脸上欲言又止。
陈庭森正盯着他的后脑勺,两人眼神撞了个正着,他下意识板起脸,用眼神问:怎么了?
“我想去看看纵康哥。”陈猎雪说。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这个要求,从他能下地开始就总想出去,想去看看纵康的墓,再去找找仍不见踪影的宋琪。陈庭森一直没同意,陈猎雪的身子现在实在太脆弱,承受不起任何一点儿额外的打击。
见他阴着脸不说话,陈猎雪失望地去看关崇,陈庭森却开口道:“可以去看,不能哭,也不能激动。”
这是两条有些无情的要求,陈猎雪忙不迭点头答应。
关崇刚接了个电话,挂机后回身问:“现在去?还是先把东西放回家,等吃了中午饭,下午我陪猎雪过去?”
“不用。”陈庭森拎起装行李的小箱子,“我先带他回家取东西,事情处理完直接送他去你那。”
两人口中各说了一个家,倒是谁都没弄混,关崇点头同意,三人一同下楼,陈庭森让陈猎雪先上车,他与关崇在外面说几句话。
陈猎雪隔着车窗看他们,想起那次从纵康家出来也是如此,他在车里等,纵康与陈庭森在外面说话,纵康告诉陈庭森,那天是他的生日。
以后也不会再有人记得他的生日了。
片刻,关崇过来敲敲玻璃,陈猎雪把车窗降下来,关崇拍拍他的头,笑道:“下午见。”
“好。”陈猎雪也对他笑笑,“关叔叔再见。”
关崇带着他的生活用品先行离开,陈庭森坐进驾驶座,透过后视镜看陈猎雪,见他仍望着关崇的车尾气发愣,便用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陈猎雪回过神,听见他命令自己:“坐前面。”
陈猎雪这才发现自己竟主动坐进了后排。
他又想起那次纵康把他送上陈庭森的车,那天他是故意的,耍了个小心眼,坐在后排对陈庭森说,他要提前适应坐在后排的感觉。
那天陈庭森并没让他坐到前面去。
陈猎雪觉得自己像一个伤了元气的老年人,思考和动作都变得迟缓。他看着后视镜里陈庭森的眼睛,那双眼睛他曾那么迷恋,想方设法地想让它们在自己身上多停驻一秒,想让它们只看到自己。就算得不到全部的注视,能多看他一眼、不要避他如蛇蝎,也能够让他心满意足。
现在陈庭森似乎愿意多看他一眼了,甚至不止一眼,他对他比之前更加谨慎,更严厉,更关心……他却只觉得更加心凉。
“我就坐后面吧,挪来挪去太累了。”他歪歪身子靠在椅背上,拉过安全带给自己扣好,小声说,“后面也有安全带,我不会让心脏出问题的。”
陈庭森蹙起眉头,没有多说什么,驱车前行。
车开到小区门口,等门卫升栏杆的时间,陈猎雪回忆起大年三十那天,那天他就在这儿刷门禁,如果没出事的话,那时他应该已经回到家准备晚饭,等陈庭森回家;当时他还满脑子都是陈庭森,他甚至都计划好了,要如何利用心脏在家里多过几天,过年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陈庭森难以抗拒陈竹雪的心跳。
再次回到这里,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停车,进电梯,上楼,三四个月没回来,再次推开家门,陈猎雪心里涌起潮湿的思念。
可能也不是他心里潮湿,是家里确实有些潮。
他抽着鼻子缓缓踱到客厅,空气中有灰尘的味道,显然久未做过清洁,茶几上有用过没洗的杯子,沙发上有盖过没叠的毯子,阳台还有洗过没收的衣服,还是冬天的厚衣服,看来已经在晾台上挂了个把月。他习惯性伸手要收,陈庭森在身后喝他:“别动。”
陈猎雪举着晾衣杆回头,陈庭森过来,摘掉他手中的杆子,说:“去你房间看看有什么要带走。”
陈庭森有轻微的洁癖,平时最看不得家里不整洁,陈猎雪在家的时候这些状况从来不会出现。他没立刻挪脚,盯着陈庭森眨眨眼,坐到沙发上慢吞吞地叠起了毯子。
“叔叔,”他垂着头,闷闷地说:“你一个人在家,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陈庭森有些不自在。他这阵子确实没有心思给家里做扫除,从陈猎雪出事以来,他的心思就都埋在了医院,家里成了旅馆般的存在,每次回家的意义似乎只剩下换洗衣服、睡个囫囵觉,睡醒后脸一抹,再往医院奔去,在手术台与陈猎雪的病房间往返。
他开纱窗给屋里通风,看着陈猎雪安安稳稳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如同经历了一个虚假的梦。
陈猎雪这次出事,对他而言绝不比上一次陈竹雪出事轻松。
陈庭森不想去研究这个心情,他有些烦躁,面对陈猎雪他总是很烦,烦与烦之间却又有着微妙的差别——他还记得自己看到陈猎雪躺在手术台上时手脚冰凉,如同被人一拳凿到胸口,那时候他把先前一切乱七八糟的都忘了,只想把他救活;陈猎雪躺在ICU久久不醒,他又心想只要他这次没事,他以前犯下的错全都既往不咎,没什么比人还在、心脏还能跳更强,只要陈猎雪听话,不再做蠢事,他愿意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呵护他;问陈猎雪想回家还是去关崇家时,他本觉得毫无悬念,笃定陈猎雪会因为他的问话露出欣喜的眼神,结果当时的他就如现在这样,与他面对面,却垂着头躲避他的眼神。
像个畏缩的动物。
明明先前的陈猎雪总是目光炙热,恨不得分分秒秒都把视线凝聚在他身上。
陈庭森把这些古怪的变化,全部归结于纵康去世对陈猎雪带来的打击,他失去过至亲的人,明白陈猎雪的难过。成年人能够强迫自己迅速调整情绪,可陈猎雪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对孩子而言,面对痛苦似乎只会逃避。
他这样想着,如同说服了自己,便打算拉下面子,再问一次陈猎雪,只要他说想留下,他会立刻给关崇打电话,告诉他不用麻烦了,陈猎雪还是想住在家里。
“叔叔。”
陈猎雪就在这时喊了他一声,用他所熟悉的温驯又黏稠的眼神,掺了些许难过与酸楚,望向他。
陈庭森以为他要主动提出不走了,上前两步在他对面坐下,从容地“嗯”了一声,等他后面的话。
“我……”陈猎雪张张嘴,感觉心口“呼呼”地漏着风,把他的声音吹得丝丝缕缕,“我去关叔叔家住,你就……找个新阿姨吧。”
靠在墙角的晾衣杆被风刮倒了,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陈庭森怀疑自己误解了陈猎雪的意思,反问:“什么?”
陈猎雪重新垂下头,语速变得飞快:“你工作忙,该找个人好好照顾你,我不在家住不会影响到你们,我……”
陈庭森的声音突然凝上三尺冰寒,他语气极差地打断陈猎雪:“你到底要说什么。”
室内陡然静得让人心慌。
半晌,陈猎雪从寂静中发出脆弱的哀鸣:“……爸爸,人的心力是有限的。”
“我不再折磨你了。”
第36章
“我不再折磨你了。”
折磨。陈庭森从医以来,从无数人口中听到过这个词——“别再折磨他了”、“不想再让他受折磨”、“最后一段日子让他安安宁宁地过吧,不折磨他了”;包括他自己都曾对病人家属说过:没必要再让他承受多余的折磨,现在对他而言,放弃是一种解脱。
正是因为听过、说过太多遍,所以他太过明白,要在什么样的心境下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心死了。
心如死灰。
陈庭森花了两秒钟来处理这句话,想明白其中的意思后,他体会到一股没来由的怒意——真的没有来由,因为他前一刻还在想着“既往不咎”,还在想只要陈猎雪不再做“蠢事”,他会像真正的父亲那样去爱他。现在陈猎雪正是在表达这个意思,他却像被人在喉咙里噎了一管子棉花,上不去下不来的情绪通通积攒在一处,他目光骇然地盯着陈猎雪,说出这话的男孩就坐在他对面,苍白、羸弱,周身萦绕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与心如死灰的颓丧,没有丁点儿生气。陈庭森连个喷发的由头都找不到。
他只能压住心底翻涌的烦躁,冷冰冰地甩给陈猎雪一句:“用不着你操心。”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陈猎雪抿抿嘴,把叠好的毛毯从膝盖上拿开,听着胸膛里咔咔啦啦的碎裂声,低声喃喃:“是啊。”
他与陈庭森的对话总是这样,从来无法善终。
放下毯子,陈猎雪回房收拾东西,在关崇家住一阵子,加上数月未归,现在他再看自己的房间都有些陌生,对比起关崇江怡为他布置的房间,这里的摆设简单到了乏味的地步,书桌上除了书什么都没有,衣柜里也只有最简单的衣物。
他把衣服抱出来往床上放,床具仍是他离开前的床单被罩,积了灰,压一下就扬起飞尘,他把窗门通通打开,顺手要去陈庭森房间也通通风,手搭在门把手上又缩了回去,转回自己房间。
他在衣柜里翻出了一个大纸袋,印着奢侈的logo,里头是年前江怡买给他的冬装。陈猎雪攥着纸袋发愣,这里面本来还有一对手套的,也不知道纵康舍没舍得戴。
陈庭森进来就看到这一幕,这纸袋的由来他心里清楚,心情又是一阵说不上来的烦躁。他抱着臂对陈猎雪说:“还有那条围巾,一起带走。”
陈猎雪扭头看他,见陈庭森满脸不耐,心里空落落的难受。难受像是能吞噬人的意志,对纵康的难过与对陈庭森的难过纠结在一起,他连分析哪端是头哪端是尾都做不到,只觉得孤单得很。
以前他不舒服,可以去找纵康,以后他不舒服,好像只能选择不再回这个家。
“爸爸,”他的指甲无意识地在纸袋边缘摩挲,发出细小的声响,他太虚弱了,即便鼓足了勇气,看着也空洞洞的,对陈庭森说:“你要不要再听一下心跳?我去关叔叔家,以后就不容易听到了。”
陈庭森真的要烦透了,偏偏所有的情绪都名不正言不顺,他的语气听起来已经接近警告的地步:“陈猎雪,你只是去恢复身体,没人让你以后都别再回来了。”
陈猎雪这次没再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他只是凝视着陈庭森,哀哀的,有些失落。
去纵康的墓地要开一段不短的路程,陈猎雪仍坐在后排,到了以后却没待多久,陈庭森像是押送犯人的刑官,掐分掐秒地计算着时间,在陈猎雪被墓园里的死亡气息侵噬之前匆匆带他离开。
这次的行程便直奔关崇家而去,陈庭森把车开得慢而稳,不时观察陈猎雪的神情,陈猎雪出乎他所料,并没有过分哀戚,他的力气全都在医院耗光了,真正见到纵康的墓,那块单薄的石碑反而给了他微弱的安抚——纵康终于有了稳定的居所,他对纵康无处安放的思念也终于有了寄托,不用终日在心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最让他难过与心疼的是纵康碑上的照片,用的竟是他还在救助站时拍合照留下的,那时候的纵康也不过刚成年,跟现在的自己差不多大,虽然身体不好,至少看上去青春洋溢,眼中还隐藏着星星点点对未来的期盼。陈猎雪看着那张照片,脑子里全是看到纵康的最后一眼,他灯尽油枯地躺在椅子上,想冲自己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