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香(26)
陈猎雪朝他走过去,他想抱抱纵康,想问问“纵康哥,你难受么”?
可纵康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他的目光从陈猎雪的脸庞上穿透而过,落在小陈猎雪身上,眼里满是亮晶晶的祈祷——为陈猎雪。与不可忽略的失落——为他自己。
“纵康哥,”他有点难过,酸涩地哽咽着,“你看看我。”
“小碰!”
纵康喊了一声,迈过他,向小陈猎雪走去。
陈猎雪睁开眼,心头苦涩,他躺在病床上发呆,纵康突然推门进来,在他床头坐下,他惊喜地弹起身:“纵康哥!”
“嗯,”纵康笑眯眯地,给他拉拉被子,“你先躺下。”
陈猎雪躺回去,一只手死死攥着纵康,问:“你没事了?”
纵康回握住他,梦里他的手特别温暖,满满充沛着生命的力道。他看着陈猎雪的眼睛,仍是神佛一般的目光,温和良善,点点头:“没事了。”
陈猎雪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纵康近乎慈爱地为他抹掉泪水,叹息着说:“这么大了,怎么还总哭鼻子。”
陈猎雪也有点不好意思,把脸埋在被子里蹭两把,嘟囔:“还不是被你吓的。你跟宋琪到底怎么了?怎么都是一身的血?”
“小碰。”纵康的声音隔着被子听起来很缥缈,忽远忽近的,说:“我要走啦。”
陈猎雪愣了愣,拉下被子看他:“你去哪?”
“去找我妈。”纵康很幸福地笑,“今天过年,不能让她一个人过。”
一股无法言说的悲痛突然翻涌起来,他问纵康:“那你还回来看我么?”
纵康揉揉他的头:“你可以去找琪琪玩。”
“我不想找他。废物一个。”陈猎雪想起来就生气,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告状:“就在那跟医生吵架,平时看着也挺精的,怎么一有事儿就驴在那了?”
纵康长久地沉默,轻声说:“琪琪有自己的顾虑。”
陈猎雪不想提他,他有很多话想跟纵康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想现在说,连他喜欢陈庭森的事都想告诉纵康,好像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了似的。
“我……”
“小碰。”
纵康在他之前先开了口,他一根一根捏过陈猎雪的手指,跟他十指相扣。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陈猎雪愣愣地,看着纵康抽出手,又给他掖了掖被子,有点悲凉:“我走啦。”
“纵康哥……”
“小碰。”纵康俯身抱住他,拍拍,“你要过得开心点儿。”
说完,他直起身向外走去。
陈猎雪心口疼得难受,他慌慌张张地朝纵康伸手:“纵康哥,纵康哥!”
脚底一抽,陈猎雪这次才真正醒过来,他头顶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随着意识一点点复苏,他感到插在自己鼻腔和胸口的管子,从喉咙到胸腔一片刀灼火烤的痛。有人紧攥着他的右手,一只像梦里一样温暖、有力的手,他努力转着眼珠去看,映入眼帘的却是陈庭森,一向周整自律的他两颊凹陷,下颌冒出一片青青的胡茬,眼珠爆满血丝,红通通地死盯着他。
陈猎雪第一次因为睁开眼看到的是陈庭森而痛苦不已。
他张张嘴,嗓子撕扯得快要裂掉,只能用口型问:纵康。
陈庭森的睫毛颤了颤,绷紧的咬肌从颊内凸出形状。
陈猎雪执拗地望着他,除了耳畔仪器滴滴答答的表示着时间在流逝,什么回答都得不到。
纵康。
他又问一遍。
纵康。
又问。
纵康。
纵康。
纵康。
问到最后一遍,他再也骗不下去自己,巨大的、磅礴的、锥心的痛楚从他肺腑深处蔓延向每一根指尖。
“……纵康哥走了。”
他想起他的梦,对陈庭森说。一颗眼泪从他眼角滚落出来。
“再也没有人喊我‘小碰’了。”
他嚎啕大哭。
第34章
窗户外的树似乎要抽芽了。
陈猎雪靠着窗往外看,蠕动着嘴唇默数。
他的病房外有一棵很漂亮的树,夏天茂盛蓬勃,冬天掉光了叶子,只有枝枝桠桠,也十分高大。
他住进这间病房的时候,伸展在窗边的那根树枝上还积着厚厚的雪,他就看着那些积雪结冻化冻,直到完全消弭,枝头上鼓起小小的叶苞,春天毫无意义地到来了。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
陈庭森的身影出现在楼下,他领着几个护士疾行,边签文件边听护士说话,走到楼下,他抬头往陈猎雪窗边看一眼,陈猎雪蠕动的嘴唇停下来。
三十七。
今天是纵康去世的第三十七天。
纵康死于救治无效。
这是陈庭森告诉他的,陈猎雪问他为什么会无效,陈庭森看着他没说话,让他休息吧。
陈猎雪又问我现在的心脏还是之前那颗么?陈庭森说当然。
他没问自己经历了什么,又一次开胸带来的感受只有麻木,哪怕他又换了一颗心,哪怕他要少活十年,纵康之死让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他豁出半条命去,也换不来纵康从冰冷的地底归来,对他再说一次“我也有家了”。
“小碰,我也有家了。”
“这是我这几年来,过得最高兴的一个年。”
这些话都不能想,每一个字,纵康说这话时的音容相貌,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根钢钉,从他的天灵盖直楔进心脏里。
他醒来那天其实已经是两天后了,那天他哭得撕心裂肺,身心俱是。陈庭森给他打了安定,他在痛苦中昏沉,在绝望中醒来,之后就再没掉过一颗眼泪。
便利店老板的电话让那些钢钉裹上了丝丝缕缕的恨——老板在电话那头怒意冲天:“你跟宋琪那小子怎么回事,电话不接人也不来,还干不干了?”
那天是年初七,陈猎雪从回忆纵康的痛苦中抽出些许心思,先同老板辞职,再联系宋琪,拨出去的电话与发出去的消息都泥牛入海,得不到丁点回应,后来宋琪的手机号码索性“已停机”。
宋琪失踪了。
陈猎雪想不明白那天他跟纵康分离时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几个小时都不到的时间,事情怎么就能变成那样。纵康绝不可能主动跟宋琪发生冲突,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纵康哥才会浑身是血的躺在那里,又因为宋琪和自己的无用,活活被拖死。
今天是纵康去世的第三十七天,宋琪仍如同人间蒸发,没有任何消息。
陈猎雪把头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了闭眼。
身后门响,陈庭森带着人进来,陈猎雪慢腾腾地坐回床上,陈庭森常规地问了问各项情况,做了检查,然后亲手把他的病号服拉好,说:“再观察几天,没什么反应可以先出院,回家慢慢恢复。”
陈猎雪点点头,“嗯”了一声。
护士们悄悄退出去,把空间留给父子俩,病房里一下子变得极静。从前只要有机会,陈猎雪就会想方设法地说点什么,废话也好,只要能让陈庭森多理理他;现在他没什么力气,也不想多说话,他与陈庭森之间便像被塞进了一整条银河,将所有的声音通通稀释,将距离无限拉长。
“有想吃的么?”
过了一会儿,陈庭森主动问他,陈猎雪摇头,轻声说:“叔叔,能麻烦你再帮我找找宋琪么?”
纵康的后事是陈庭森去处理的,纵康无父无母,生前孑然一身,死后也只有一捧孤独的骨灰,救助站安排了简单的丧葬,这条生命便无声息的从世上抹去了,如同他毫无价值的降生。
陈庭森在他面前坐下,斟酌了片刻,事实上他已经斟酌了一个月,直到现在,陈猎雪的身体不那么脆弱,他才告诉他:“宋琪妈妈去世了。”
陈猎雪整理衣服的手猛地一抖,抬头望着陈庭森:“什么时候?”
“纵康出事那天。”
“怎么死的?”
“跳楼。”
所有的事都串起来了。
陈猎雪还记得宋琪妈第二次自杀,宋琪在医院不管不顾挥给纵康的那一拳。滔天的难过没过他的头顶,他急促地喘了两口,说:“那天我走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纵康哥还说他喊她‘妈妈’了,说她在楼上……”
“陈猎雪,”陈庭森制止他的激动,深深绞起眉:“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心里没数么?”
陈猎雪安静下来,他看了陈庭森一会儿,眼眶酸胀,眼球却干涩得淌不出任何东西:“叔叔,”他用嘶哑的嗓子告诉陈庭森,“纵康哥不是别人。”
“他是最疼我的人。”
“他走的时候,该多痛苦啊。”
陈庭森冷硬地看着他,嘴唇如同开阖的刀片:“这些问题现在都跟你无关。”
陈猎雪与他对视,瞳孔慢慢覆盖上心如死灰的失望,背对着陈庭森扭过了头。
这是他头一次,对陈庭森露出这样的表情。
陈庭森不太舒服,他压了压心底的情绪,正要继续说点什么,有人敲门,他起身回头看,关崇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与江怡一同走进来。
“猎雪睡了么?”
关崇压着嗓子问陈庭森,陈猎雪听出来人的声音,欠身从床上坐起来,冲他们笑了笑,他还没调整好情绪,看起来很虚弱,喊:“关叔叔,江阿姨。”
“快躺下。”
关崇道,他把东西放下,江怡直接越过两个男人坐在陈猎雪床头,隔着病号服看他单薄的胸膛:“难受么?”
一个冬天过去,江怡的肚子似乎起来一些,陈猎雪一一答了她和关崇的问题,关崇看了看他胸口新添的伤疤,唏嘘不已。
“上次我们过来你没醒,事情我和你江阿姨都听你爸爸说了。好孩子,你受苦了。”他安抚着陈猎雪,转身对陈庭森说:“有用得上的地方就说,我和江怡都能帮衬着。”
陈庭森还没说话,陈猎雪先开了口:“关叔叔,你能帮我找找宋琪么?我联系不上他,也不能出院去找他。”
“宋琪?你那个朋友?”关崇点点头,“他家是不是在上次送你过去的那条巷子里?我下午就去看看。”
陈庭森的唇角有些发紧,他盯着陈猎雪,听见江怡问:“什么时候能出院?”
正要回答,江怡又道:“出院后还是去我那儿吧。你太忙了。”
如果没有出这场意外,按照他们原先说好的,陈猎雪现在确实还该在关崇家住着。陈庭森本该毫无异议地点头,可也许是因为刚才陈猎雪对他失望的眼神,也许是因为他跨过自己,径直向关崇寻求帮助,让他蓦地有些窝火。
这种感觉很陌生,且极其糟糕。
他没出声,每个人就都当他默许了,关崇已经关心起陈猎雪在学校的课程该怎么处理,需不需要停课一年好好养养身子,陈庭森却突然开口,问陈猎雪:“你觉得呢。”
陈猎雪看他:“什么?”
“回家,还是去关叔叔家。”
陈庭森强调了“家”,关崇的目光在二人之间不动声色地梭巡,江怡想说话,被他按了按肩膀,示意她尊重陈猎雪的想法。
三个大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陈猎雪身上,在空气中分泌出微妙的拉锯,陈猎雪怔怔地,他说不上来现在是什么心情,他该是心心念念想要回家的,回自己和陈庭森的家,想回到陈庭森身边。但他现在对这些都没了想法,他满脑子都是纵康、宋琪,和跳楼的宋琪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