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上(155)
祁禄坐在骆天天面前,在高档餐厅的便签纸上写:新歌我听过了。
很好听,天天。
骆天天兜里揣的都是票子,他有的是钱,以前他总让祁禄拿零花钱给他买橘子汽水,而现在,他可以请祁禄吃天底下所有所有的好东西。
“萍姐找了个特厉害的制作人,”骆天天对祁禄不无抱歉地笑了,“这次单曲成绩挺好的,不然我都没脸出来见你了!”
祁禄看着骆天天。
“你的额头怎么受伤了。”
骆天天伸手一摸,他记得他来前化妆了。
“在录音棚撞的。”骆天天对祁禄心虚道。
祁禄写字的手停了一会儿。“天天你现在说话,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
骆天天一愣。
“别太累了。”祁禄这样写。
骆天天并不觉得累。如果一定要说,只有折磨。
骆天天以前常常想,为什么身在同一个公司,所有的事情对他都是如此的难,而汤贞看上去却那么轻松,做任何事都简单。
汤贞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这些年来,汤贞在外面又到底在承受什么?
甘清有一次坐在书桌前吃粥,他突然问起汤贞的事:“你是他亲弟?”
不是。骆天天红着眼眶说。
“我说怎么姓不一样。”甘清从旁人手里端了一碗粥,亲手拿给骆天天。
“但他对我好,”骆天天抬头道,“和亲哥一样。”
怎么个好法。甘清还挺有兴趣。
骆天天喜欢和甘清说话。一旦转移了甘清的注意力,他就不会总想折腾他。
我高兴了,难过了,饿了,冷了,缺钱了,我就去找他。骆天天说。
甘清说,那你在我这儿的事,你问过他吗。
骆天天愣了,摇头。
“汤贞和我方叔叔,他们是一块儿的,我不行,”甘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手端着喝到一半的粥碗搁在膝盖上,对骆天天道,“要不这辈分儿就乱了,你懂吗。”
骆天天并不总是能接上甘清的思路,他有时候听不懂。
珍贵的休息时间就这样结束了。
汤贞有一次在活动后台见了骆天天,他试了试骆天天的额头:“天天,你怎么穿这么多?”
骆天天能说什么呢。以前什么委屈、烦恼,他都对汤贞倾诉。可“不夜天”里发生的事,骆天天顶着“小汤贞”的名头,让甘清做下的那些事情,骆天天上哪里去找字眼和汤贞开口。
“哥,”骆天天问,“望仙楼好玩吗?”
汤贞听见这句,神色一变。
骆天天仔细观察着,汤贞脸上,脖子上,手腕上,是一点奇怪的伤痕也没有的。
“你怎么问这个,天天。”
“我……好奇,我就是问问……”
“有人请你去吗?”
“没有。”
活动主持人过来找汤贞了,汤贞的几个助理都在一旁。汤贞一把握住了骆天天的手,他神情严肃:“不要去那里玩,也别答应不认识的人去那里吃饭。”
“我不去。”骆天天立刻摇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魏萍说,望仙楼分里外两层,里外都是新城影业方老板的乐园,看着比“不夜天”豪华,但其实没什么不同。
那一年的平安夜,骆天天率领“木卫二”参加了电视台的晚会直播。演出一结束,他甚至顾不上去找汤贞说一句话,就被甘清派来的车匆匆带走了。
那一夜,城里一隅依旧是“不夜天”。骆天天第一次被带进了甘清的盛大派对里,他脖子上戴着松枝和槲寄生缠成的颈环,他是属于不夜天的圣诞大礼。
我不是骆天天。他始终在脑中想。我不是骆天天。
骆天天又怕苦,又怕疼,根本是不可能撑过去的,遇到这种事,他活不下去,他会死的。
他在意识混沌中睁开眼睛,周围那么多人叫他,他们叫他“小汤贞”。
原来我是汤贞。骆天天在沉沦中想。原来我是汤贞啊。
哥。
你救救我,哥。
我是汤贞啊。
*
最早的时候,骆天天夜里做梦,除了梦见妈妈、魏萍、祁禄,就是梦见梁丘云眼里的冰冷和嫌恶,那么多的议论声、嘲讽声、笑声嘘声把他裹挟着,他逃不掉。醒来时,他听见甘清叫他“小汤贞”,他开始发现被动承受可以缓解人的无力感。
后来他再没有梦到那些人那些噪音,相反的,他开始每一天都梦到甘清,梦到“不夜天”。那一张张笑脸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出现。梦里的他耳边是呼啸的风,他被人从五层楼上丢下去,头朝下,无依无靠地坠落。
惊醒时,骆天天总是一头是汗,他双眼瞪大了,在被窝里喘着粗气。
一转头,梁丘云就睡在他身边。
他分不清到底哪一种噩梦更恐怖。
车灯照进城西一片老旧小区,路上积水多。骆天天背着包,下了车。单元门前垃圾箱旁,几只小野猫正趴在一个散开的塑料袋里觅食。梁丘云下车时把车门用力一关,几只小猫瞬间窜进了垃圾箱后的树丛里,是被他吓跑了。
骆天天最初去梁丘云的家,是因为无处可去。从“不夜天”逃出来的那个晚上,骆天□□衫褴褛,身上到处是伤,他要是回家会把妈妈吓到的。梁丘云车停在路口,人在那里吸着烟等他。
后来骆天天去梁丘云家,则是因为反复做噩梦,他连闭眼都心惊。
他们两个人相识近十年,亲密了三年,争吵了三年,冷战了三年,兜兜转转又回来。如果不是骆天天有朝一日终于出道了,终于体会到所谓的“人情冷暖”“世事多艰”,也许他们两个永远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我也努力唱歌了,我也努力演戏了,”骆天天曾对梁丘云崩溃道,“但有汤贞在,谁看我啊?”
“我男朋友对我挺好的,你看不起我?”骆天天也曾哽咽着反问梁丘云,“那你怎么看得起我哥的?”
都市夜景上空,汤贞正在巨幅的相机广告上微笑。与汤贞相比,所有人都显得卑微而渺小。
“谁跟踪你。”梁丘云问。
“我哥的那个戏迷。”
“潘鸿野?”
“嗯。”
报纸上说,业界知名烂片王,票房毒药,汤贞所在 Mattias 组合的队长梁丘云,主演新片《狼烟》陷入资金困局,项目恐将流产。
“你的脸怎么了。”
“……”
“你去找方曦和了?”
骆天天盯着天花板上,那里悬吊下来一根灯绳。
“我去问问甘清,让他借点钱给你。”
“不用。”
“你不就是缺钱吗。”
梁丘云坐在床边,点了一支烟道:“你男朋友的钱不是钱?”
他在怕钱砸进去了,还是会被方曦和弄得项目不得善终,把所有的投资都赔掉。
骆天天愣了一会儿,还盯着那根吊线。
“我作主,不用你还。”
骆天天又用了好一会儿才睡着。他抱着梁丘云不撒手,像抱一个儿时最喜欢的玩具,没有别的了。
凌晨五点多钟,外面又传来雨声。梁丘云从床上跳起来,他突然想起还有几双球鞋晾在阳台上。
夜里连下两场雨,球鞋早已被泡得透透的了。如果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的鬼天气,恐怕鞋要发霉了。梁丘云用力关上阳台溅雨的窗子,他仰起脖子,看窗外乌云密布的天。
“你不要看着太阳好,就想去追。”
方曦和的声音仿佛又出现了。
“太阳耀眼,炽烈,会把周围的一切照进黑暗。离他太近了,他不会照亮你,只会毁灭你。”
酒吧老板从外面进来,拍拍肩头:“又下雨了。”
周子轲坐在吧台边,他喝得有点多了,借着头顶昏黄的光线,他把手里一张写着“D3组,周子轲”的身份牌来回翻看。
这张薄薄的卡片对于汤贞,是“生命的救赎”,是“改变人生的机会”,是一个甚至比汤贞这个名字本身还要宝贵的“身份”。
可对周子轲来说,这不过是一张猎场的出入证而已。
他并不想伤害汤贞的感情——在周子轲十余年的生命里,这是很罕见的一件事。
一夜情很棒。周子轲想。速战速决是很棒。
可和汤贞相处的时候,他还是总想多要点什么。
他把身份牌放下,又拿吧台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周子轲伸手揉自己发酸的眼睛,他拿起手机一看:凌晨五点了。
从嘉兰剧院的更衣室分开到现在,没有收到汤贞的任何短信或来电。
不知道他在家睡觉了没有。周子轲想着,翻了翻打火机。
不知道汤贞还生不生气。
“我告诉你们,布加迪当然要选定制的,独一无二,彰显品味,这才叫做顶级奢侈品!”
“不不,小涛儿,这种车他不能上路。”
“怎么你怕我没钱?”
“不是钱不钱的,你开这车一上路,路上不得全看你啊?交警他也得看你,看见你他就查你,跑个超市叫你靠边停车十回,你受得了吗。”
“涛哥,这车真不能买,时速四百,一脚油门下去十二分没啦。”
“不安全!”
艾文涛坐在几个同学中间,众人齐看同一本汽车杂志,艾文涛点头道:“哥儿几个说的确实有道理!”
“涛哥省下三千万,买什么不行啊!”
酒吧老板过来,问艾文涛他们还要点什么。艾文涛这时才注意到时间。
“外面又下雨了?”他问。
“下了有一阵儿了。”老板道。
周子轲还一个人在吧台边上抽他的闷烟,艾文涛过去一看,一捏烟盒,又空了。
周子轲一看就困了,眼皮将将抬着。周子轲把艾文涛好奇要瞅的那张身份牌拿回来,揣裤兜里。
“哥们儿,咱回去睡觉吧。”艾文涛说。
本来今天就是因为周子轲心情不好才特别待到这么晚的。
周子轲偏头看了一眼窗外,雨水淋湿了落地窗,水痕枝蔓丛生。
艾文涛眼瞅着周子轲就穿着身上这件黑色夹克,伞不拿,帽子也不戴,就这么低头出了酒吧的大门。
雨大风大,艾文涛撑了伞,又拿一把,他在雨幕里叫:“哥们儿!伞!!”
从电梯出来,一路向前延伸的是年轻住户湿淋淋的脚印。
他把被雨淋得冰凉的手指放在嘴边哈气,然后按开了门锁。
汤贞身上披着外套,侧躺在卧室大床上睡觉。他手边摊开了几本书,还有笔记。他像是通宵都在工作,不知是几点睡着的。
周子轲头发湿透,下巴往下滴水,连脚上的球鞋也被水泡透了。他摇摇晃晃踩在汤贞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就这么走进客厅。他生性|爱闯祸,他不觉得这有什么。
进了卧室,走到床前。周子轲低头看了床上的汤贞,他把手按在汤贞身边。
汤贞感觉自己在向下沉,有人压住他。他在梦里醒过来,眼睛一睁,周子轲近在咫尺。“你回来了?”汤贞下意识问。
再看才发现不对。周子轲浑身是水,他眼睛睁着看汤贞,睫毛上都是雨水。汤贞伸手扶他的脸,周子轲脸颊滚烫。“你别生气了,”周子轲眼皮半垂下来,对汤贞道,“我下次不会……我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