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58)
江雨生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对不起,曾对你说过气话。我说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你。可是这是不对的。你一直将我照顾得那么好……”
“我不记得了。”男人轻声说。
江雨生握住男人微凉的手,充满依恋地蹭了蹭。
“我流浪了那么多年,最后,是你给了我一个家。一个满足我所有期望的家。你对我那么好,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却没有能力把你留下来……”
男人不语。
“对不起。”江雨生呢喃,“元卓,我就这么让你走了。我让你走了……”
男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江雨生终于被人拥在怀里,得到了他渴求的安全感。他沉沉睡去。
***
持之以恒的门铃声将人自梦中惊醒。
麦少东睁开干涩的眼,才发现天色已亮。
阴雨长夜过去,一束阳光如末日幸存者,钻过窗帘缝隙,投在硬木地板上。
江雨生熟睡着,但已退烧,额头颈窝里满是粘乎乎的汗。
他气色比昨夜好了许多。那种哭不出来的落寞随着汗水发泄了出来,面孔恢复了祥和,没有平日那种疏离清冷,看上去像个赖床的孩子,惹人怜爱。
摁门铃的人显然不肯善罢甘休。麦少东抓了抓头发,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麦少东认识、却绝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的男人。
郭信文如一个青面瘟神,昨日挨了拳头的鼻梁青肿着,瞪着血丝密布的眼,惊且怒地打量着这个为他开门的男人。
麦少东穿着皱巴巴的衬衫西裤,头发蓬乱,一脸睡意未消,显然昨夜留宿于此。
“我找江雨生!”郭信文的声音如冰块坠地,摔得劈啪作响,“你是谁?”
麦少东比郭信文更加惊愕。
现在才是早上六点半,过去只能远观的堂堂郭氏集团的主席出现在男友家门口。更何况对方这脸色,同男主人归家捉奸如出一辙。
可麦少东紧接着想起来,这层公寓就是由郭氏赠送给江雨生的,名义上是为了拉拢他这个学术界新秀。
麦少东顿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而郭信文已没耐心等麦少东回答,推开门走进了屋。
“请等一下。”麦少东不敢强硬阻拦,“雨生还在睡觉。你有什么事,可以晚些时候再来拜访。”
郭信文打量对方的目光有着不屑掩饰的鄙夷和傲慢。
他不认识麦少东,而他所不认识的人,基本上都是无名之辈。既然是无名之辈,那就不值得他劳神。
“雨生?”郭信文似笑非笑,“请问阁下是……”
“我是他男朋友。”麦少东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郭信文脖子上青筋抽动,脸上却不动声色:“原来,顾元卓走后,就换成了你。”
麦少东面孔轰得烧得通红。
敏真揉着眼睛走出来,看到郭信文,惊讶道:“郭大叔叔?”
郭信文转头这一瞬,表情由寒冰化作春水,温和道:“敏真起床了?叔叔买了营养早餐,快去请你舅舅起床一起吃。”
敏真飞速地打量了两个男人:“舅舅昨天淋了雨,回家发烧了,还在休息。”
“我说过了。”麦少东冷声道,“郭总,您可能需要改日再来。”
郭信文置若罔闻,对敏真道:“那你先来吃。待会儿我让司机送你去学校。”
敏真挠着头,又朝郭信文青肿的鼻梁扫了一眼。
原来昨天吃了舅舅拳头的,是这位呀。
郭信文视麦少东如屋内一尊高大的摆设物,迳自拨了个电话给司机:“让小刘去把陈医生接过来。你一会儿送江教授家的孩子去三中。”
然后把带来的丰盛的早饭盛出来,将手磨豆浆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郭信文表现得对这间公寓无比熟悉,对厨房电器驾轻就熟,甚至能准确找到橱柜里的垃圾桶。
麦少东看在眼里,越发心惊。
能这么熟悉,只有一个原因:郭信文曾在这里住过!
这就是郭家赠江雨生公寓的内情?是郭信文气焰嚣张地上门来,反客为主的底气?
这个男人,和江雨生是什么关系?
***
等到江雨生打着呵欠走出卧室,就见两个男人据守在餐桌两端,青面对着红脸,火焰迎着冰霜。而敏真已换了校服,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粤式早餐。
江雨生一时以为自己脑子烧糊涂了,产生了荒诞幻觉。可晃了晃脑子后再定睛一看,还是这一副画面。
见江雨生出来,两个男人几乎同时唰唰起身。
“雨生,你感觉好点了吗?”
“雨生,我带了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自客厅沙发里站起来,笑容可掬:“江先生,你好,鄙人姓陈,是一名全科家庭医生。听说你不舒服?”
江雨生发挥出了自己混迹江湖临危不乱的本事,迅速镇定下来。
他和陈医生握手:“有劳陈医生,我已经好多了。江敏真,你已经要迟到了,还磨叽什么?少东,你怎么把郭总给放进来了?”
敏真飞速嘴里往塞了一个虾饺,抓着书包跑出了门。
麦少东得江雨生撑腰,脸色立刻好转,笑道:“郭总很是心急,听说你生病了,又请来了医生。这么一番盛情,我们也不好意思将人拒之门外呀。”
郭信文面不改色,微微笑:“雨生,我有要事要和你商谈,怕电话里说不清,专门上门来。不过你身体要紧。”
江雨生呵呵干笑:“昨天着凉发烧而已,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你该请陈医生看看你的鼻子才是。”
麦少东先前还纳闷谁有胆子捶郭氏主席的鼻子,江雨生这话一说,他才将江雨生手上的青印和郭信文肿紫的鼻子联系在一起。
他越发对昨日发生的事好奇。
陈医生这样为有钱人服务的家庭医生,已学会对各种人物关系纠葛的场面泰然处之。他给江雨生开了些非处方药,叮嘱了一些饮食注意事项,挥手告辞。
江雨生又对麦少东说:“少东,你也要去上班吧?”
麦少东并不想退场,但是约了大客户,他还得先回家洗漱更衣。
“我晚上再过来看你。”麦少东拿起外套和公文包,忽然伸手搂过江雨生的肩,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你今天就在家里好好休息。我会打电话来查勤的。”
屋内终于只剩江雨生和郭信文。
第70章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有人上门还债, 总比被人上门讨债要好。
人在江湖混, 不怕欠钱,却怕欠人情。
真金白银, 连本带利, 欠多少还多少, 有理有据。
可人情这玩意儿犹如先秦诸国的货币,没有一个统一的结算标准。你觉得这份情只值二两, 人家却觉得你欠了三斤。还得多了也不行, 人家又被迫倒欠你的情,又要冥思苦想如何给你找零。
其实说来说去, 做人要是太有良心, 都会吃人情的苦。
郭信文傲慢自负得让他亲老子都要下狠手调教, 但又偏偏是个有良心的正派人。
有良心的人比别人要多许多烦恼。比如知道自己欠了别人好大一份情,恐怕会视为人生中的奇耻大辱。如果不能尽快连本带息地还清楚,他恐怕寝食难安、如坐针毡。
果真,郭信文低声说:“我昨晚一夜都没有睡好, 一直在想我们的事。”
江雨生在餐桌边坐下, 打开了餐盒盖子,就着热粥吃葱油饼。
郭信文在他对面坐下, 叹:“我一直在想着你,雨生。”
江雨生说:“要是想着怎么弥补我, 大可不用劳神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的小孩。如今, 你所能给我的,我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挣到。你已经没了优势。”
“我知道你要这么说。”郭信文说, “确实,因为我们父子的事,你受到的最多的非议,就是说你贪慕虚荣。你心里赌着一口气,就要证明你自己有能力,根本不需要别人的钱。郭家给你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江雨生噗哧笑:“这番话要是从你们郭家律师的嘴里听到会更适合一点。”
青肿的鼻梁大大削弱了郭信文惯有的上位者傲慢的气势。没有外人在,郭信文此刻谦卑而内敛,面不改色地任由江雨生讽刺。
“我不说那么多客套话,雨生,但是我确实想弥补你。”
“你想弥补我,并不是为了我,而只是想让自己安心。”江雨生一针见血。
郭信文也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温和道:“我觉得我们可以达成双赢。”
江雨生吃着敏真剩下来的水晶虾饺。
郭信文说:“为什么不利用我的愧疚心理,来达到你的目的?我想对你的研究室注资。甚至,我们可以成立一个以你命名的私人研究所。这不正是当年你打算做的事?”
“可我没兴趣。”江雨生说,“你做任何补救,都在不停地提醒我,我当年是多么卑微渺小,是怎么被人利用得团团转的。这才是我最想忘记的!”
郭信文说:“雨生,我昨晚已经和二弟还有大妹谈过了,把爸的视频播给他们看。我们都很愧疚……”
“我知道。”江雨生不耐烦,“我心领了。你还要怎么样?要我现在就和你们兄妹手牵着手,一起歌唱《我们是一家人》?我打赌你弟弟妹妹对这事的感触远远没有你这么深。你觉得遗憾主要是因为错过了一段爱情。可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误会了一个打工仔罢了,给一笔慰问金就是。我想他们肯定也不支持你这么低三下四地来道歉。”
郭信文紧咬了一下牙关:“孝文还是很后悔的。”
“老二不过是个还没怎么长大的孩子。”江雨生叹,“但是信文,我现在只想尽快把这段往事忘记。这事是我的耻辱。”
“你也很怨恨爸,是吧?”
江雨生怔住。
他如今真说不清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郭长维。
江雨生第一次见到郭长维时,对方刚被诊断出患有绝症。可从表面上看,这个中年男子高大刚健,威仪浑然天成,确实极具成熟男性的魅力。
所以江雨生也能理解为什么世人乐得误会他和郭长维的关系。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他和郭长维在一起时,看起来确实像一对忘年恋的情侣。
一个是手握大权,掌控整个商业王国的王者。一个则是温柔贴心,依附着王者生存的爱宠。
只有一个人,就一个。当江雨生和他说,他和郭长维一直清清白白,那个人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
只有顾元卓。
那日,郭长维在书房召见到江雨生,其实也是想给点钱,把这个勾引自己儿子堕落的小孩打发走的。
改变他主意的,是书房里重新整理过一遍的书籍。
数千本书,按照科属、发表时间,甚至学术的严谨程度,全部重新排列过。连关系不合的作者的书,都间隔开来——这是江雨生的杰作。
郭长维和江雨生在书房里交谈了半个来小时后,就改变了主意,决定将他留下。
江雨生和郭信文决裂后,郭长维将他留在了身边做私人秘书,供他继续念书,同时让他给当时正中二、成绩烂如一堆狗屎的郭孝文补课。
郭长维对江雨生,就如同江雨生养花:发自内心地欣赏喜欢,精心呵护,给予他成长所需的一切。
江雨生重新办好了身份证和护照,回到学校,完成了大学学业,又被郭长维送出国念了硕士和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