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没有开灯,只将窗户推开,阳光透过竹林参差不齐地落进来。
贺闻帆视线扫过木桌上的一只砚台,掩在纸张下有些眼熟,他踏进一步想要看清,一道身影就从书架后晃晃悠悠钻了出来。
“哟,小贺是吧?”贺闻帆听见对方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他笑着点头,礼貌问好:“老先生您好,我是贺闻帆。”
对面的老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老花镜,乐呵呵的笑着,比想象中慈祥和蔼许多。
沈崇山见了贺闻帆先是推着镜片短暂打量了一番,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好好,”他眼底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满意,“看上去比照片上更精神。”
贺闻帆有些奇怪,但他的照片影像网络上遍地都是,他只当沈崇山是为了这次合作事先了解过自己,笑着应道:“您过奖了。”
“挺好……”沈崇山点头,而后拍拍他的肩:“来,坐吧,别拘束,我刚好泡了点茶,你尝尝看喝不喝得惯。”
茶道方面沈崇山是绝对的泰斗,他说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贺闻帆连忙双手接过来,“您太客气了。”
沈崇山依旧笑吟吟的:“快,尝尝看。”
贺闻帆便微微侧头抿了一口,茶汤的香气在唇齿间弥漫开,缓缓浸润干涩的喉咙,回甘生津。
实在是好茶,贺闻帆仿佛觉得这几天急躁的内心都在被缓缓抚平一般,有种奇异的宁静。
他细细回味着茶香包裹口腔的细腻,忽然皱了皱眉,心里腾起一股离奇的熟悉感。
他又浅浅抿了一口。
“怎么,味道不对吗?”沈崇山问。
贺闻帆猛地回神,掩饰地抿了抿唇角:“没有……”
他按下心中的惊疑,“只是这个味道,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泡出的来的很像。”
“是吗?”沈崇山笑起来:“茶和人一样千人千面,味道像,说明和我有缘,不知道方不方便问是哪位啊?”
贺闻帆垂眸,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是一个很聪明的小朋友。”
说完他掩唇咳了声,将沉溺的思绪抽离出来,拿起手边的纸袋递给沈崇山:“给您带的一点小礼物,是一方石砚,作为晚辈的一点心意,希望您千万收下。”
沈崇山眼睛亮了亮,哈哈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砚台啊?”
贺闻帆不知道。
只是想到沈令之前给他爷爷送石砚,感觉这位书香门第的老先生应该也会喜欢,就精心挑选了一方带过来。
果然老人家很开心。
他斟酌着将原委讲给沈崇山听,沈崇山就问道:“还是那个认识小朋友?”
贺闻帆便温柔地笑了笑。
沈崇山虽然年纪大,人却还留有一份童真,见状打趣道:“只是认识?”
贺闻帆微微一怔。
只是面对这样慈眉善目的老人,他不欲没刻意隐瞒,坦然地说道:“也是我喜欢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后,他感到老人看他的眸光深了几分,只是不等贺闻帆细想,这份深意就散进了沈崇山的笑容里。
他给贺闻帆续上茶水,说:“咱们的合作基本都定下了,只是我年纪大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步伐,我让我的一个孙子跟你接触,你看可以吗?”
这完全在贺闻帆的预料内,他原本也没有想过老先生会亲自更近细节,交给晚辈来做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贺闻帆点点头:“当然没问题,只是不知道是哪位?”
据他所知沈家孙辈里一共有三人。
沈崇山琢磨着,缓缓道:“我们家最小的那个,从前身体不好很少出来,现在也长大了,就让他跟着你学点东西,不知道小贺你愿不愿意啊?”
“小公子?”贺闻帆微微诧异。
老先生这位最小的孙子,自打出生就没在圈子里露过脸,据说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在国外休养。
贺闻帆暗暗思忖:“我听说他一直在国外生活?”
“国外?”沈崇山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外面都这么传的啊……”
他摇着头感叹:“他两个哥哥倒是都送去国外了,可我们老幺小时候身体太差,生出来就巴掌大点,他妈妈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哪里舍得啊。”
贺闻帆闻言也低头笑了笑:“是我不该听外人说道。”
“诶,这有什么,”沈崇山摆摆手:“那你看跟他合作怎么样?”
项目进行到现在,专业上的事自然有专业人士负责,沈家出这么一个人其实不需要有多少丰富的经验,更多的是一种尊重和象征。
贺闻帆点头:“没问题。”
“好。”沈崇山笑道,他指了指桌上的纸袋:“我能拆开看看吗?”
他馋这方新砚台馋好久了。
贺闻帆失笑,恍惚间竟然觉得这老人的性格和沈令有点像。
“您请便。”他礼貌地说。
沈崇山便像个老顽童一般拆开袋子,拿出砚台在手里把玩,边看边连连赞叹。
“真是好东西啊,”他欣喜地感叹:“别说前两天我家老幺也给我送了一个,你这料子比他的好。”
贺闻帆谦虚笑笑:“您喜欢就好,我能看看那个吗?”
他早就对桌上那个砚台好奇了。
实在是,有些过于眼熟。
“行啊,”沈崇山一门心思都在新砚上,随手一指:“你随便看。”
贺闻帆便起身,走到布满宣纸的木桌前,拿起那一方石砚。
他沿着边缘慢慢旋转,仔细观察着每一条纹路,心脏跳得有些快。
直到旋转到某一侧,贺闻帆指腹摩擦过平滑的边缘,天然石料繁复的纹路歪歪扭扭地勾勒出某个图样。
——某个像极了“令”字的图样。
贺闻帆耳边轰地一声。
天旋地转中,大脑却忽然清晰起来,一切纷杂琐碎的思绪在这一刻连成线。
这栋房子的香味,和沈令身上的味道。
老爷子泡的茶,和沈令泡的茶。
还有这个独一无二的,有“令”字花纹的砚台。
霎时间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时候在贺闻帆心里诞生。
沈令,他认识的沈令,他喜欢的沈令,也是老先生口中最小的那个孩子,沈令。
难怪,难怪他怎么都查不到沈令的下落。
这是沈家,沄城最根深蒂固的沈家。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无法开口。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拇指反反复复摩挲石砚边缘。
身后,沈崇山还在对着那方新砚啧啧称赞,声音传进耳朵里却有些模糊。
贺闻帆弯腰,撑住木桌狠狠深呼吸两下,勉强稳住心绪。
他转身,看向坐在藤椅上的,那位和善的老人,老人感受到他的目光,也侧过头来,笑意融融。
“怎么了小贺?”
贺闻帆感受到自己因为巨大的惊讶而颤抖的呼吸,他扯出一个微笑,用尽量礼貌克制的声音:
“请问,我要怎么联系到他呢?”
“哦!瞧我这记性,”沈崇山拍了拍脑门,笑呵呵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喏,就这儿,今年热得不行,他跑去家里茶庄避暑了,小贺你也可以去玩玩,当是了解一下我们茶叶的产地也不错。”
贺闻帆手心全是绵密的细汗,他颤抖着指尖接过来,轻飘飘的一张纸像有千斤重。
他不太记得之后是怎么和沈崇山交谈的了。
只在最后离开时,心境仿佛突然清明。
他缓缓转头看向身后,和蔼的老人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砚台,专注地看着他的背影。
见他转身,便亲切地笑了笑。
暗色的空气里,贺闻帆和他长久地对视了片刻。
然后他诚恳而郑重地颔了颔首:“谢谢您。”
沈崇山点头,满怀笑意地扬了扬手臂,“去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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