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天空像是刷了厚厚的灰黑腻子,彻底阴透了,墨色浓云涌动着,慢慢掩饰掉盛明谦眼底的那层乌黑。
天边轰隆一声雷,雨点子砸在盛明谦鼻尖上,凉进骨头里,雷阵雨来得快下得大,雨点迅速成了雨线,又彻底拉成雨柱。
盛明谦以前心里那团一直看不清,蒙了层纱的谜团,此刻被浇下来的雨呼啦一下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包裹在里面的深渊利爪终于伸出来了,一把抓住他,拼命把他往里拖。
雨越下越大,盛明谦上了车,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肤,因为重力,拽着他往下坠,裤腿上都是水,皮鞋上沾了黑黑的泥点。
座椅也被他弄湿了,额前发丝上的水珠滴在方向盘上,又顺着方向盘滑落,叮咚一声落地音在耳朵里响起。
盛明谦一身狼狈,睫毛下垂双眼无神,思绪游离在外,再配上他发白的脸,毫无往日体面跟冷静。
他早就应该想到才对,那些以前他想不通的事,不过是他太自以为是罢了。
为什么叶涞那么想要《世界枝头》的角色,为什么叶涞一在他面前读《世界枝头》,为什么他心里总会出现虚无缥缈,抓也抓不住的感觉。
玻璃窗上密集的雨点,幻化成一张大网,把盛明谦死死罩在里面,同时又张着大口,只等一个时机把他吞噬。
噼里啪啦的雨声里,叶涞曾经说过的话一句句重现,不停搅弄着盛明谦的耳朵,拽着他的听觉神经,一下下,又准又狠地敲打着他。
“我当年进娱乐圈,就是想离你更近一点,盛明谦,你知道吗?我很多很多年前就认识你了。”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报纸上,后来是在电视上,我19岁就开始喜欢你了,我看过你拍的所有的电影。”
“盛明谦,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在我梦里出现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我想让你知道。”
《生剥》剧组在山里拍戏的时候,他当时找到迷路受伤的叶涞,叶涞趴在他背上的表白,那不是献殷勤,不是套近乎,他说的都是实话。
画面一转,晃到他们隐婚后,《世界枝头》试镜休息室里,叶涞一脸绝望望着他:“柏雨笙爱的就是蒋元洲,他爱他,盛明谦,他爱他。”
……
所有的一切,都串在了一起。
叶涞第一次见他是在报纸上,叶涞也是后来在医院里,跟他约定等待第二年暖春的孩子,叶涞因为他进了娱乐圈,终于在几年后,熬到了他电影的试镜。
一步,一步,一步接着一步,只因为他爱他。
盛明谦光是想想那些叶涞在泥泞里留下的脚步,心脏疼得就像被人拧着松不开了一样,那些脚印狠狠踩在他身体上,一个脚印就是狠狠的一下。
可是他呢,只轻飘飘一句话,把叶涞的十年都否定了,他否定的不是柏雨笙的结局,他否定的是叶涞的结局。
他当时一句“那不是爱,那只是执念”,摧残了叶涞所有的信仰。
叶涞当时看到新剧本结局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种痛苦跟绝望?他得多难过。
盛明谦不敢再想……
他没能让六楼那孩子等到阳光落在头顶,反而把他最后追逐的信仰毫不留情斩断劈开。
他不过是一个无情的刽子手而已。
林瀚还在电话里说话,盛明谦一句也没听进去。
“明谦,明谦,你还在听吗?出品方要告叶涞,你现在准备怎么弄?”
林瀚最后一句话里有叶涞名字,盛明谦这回终于算是听到了,想都没想就说:“你跟出品方说,一切损失跟赔偿我来承担,不管最后跟他们谈下来是多少的违约金,都不走法律程序,我来赔偿一切,让他们……别去找叶涞麻烦。”
盛明谦的声音被雨淋过,湿漉漉的,林瀚叹了口气,他早就猜到盛明谦会这么说:“我就知道,毕竟叶涞跟了你那么多年,感情总还是有的,出品方那头我熟,赔偿款跟违约金我来谈,不会太离谱的。”
林瀚说完,还在电话那边笑盛明谦:“不是我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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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明谦最快速度开车回了家,那个视频他一直没看过,每次一想起来,那晚的视频好像都是一个提醒,提醒他跟叶涞婚姻开始的假象,一切都是一场伪装跟骗局。
结婚协议到期的那晚,叶涞把内存卡还给他,他把内存卡捏在指尖,几次想要直接捏断,最后却还是放弃了。
内存卡还跟那个玉锁放在书房的抽屉里,叶涞那天晚上走后,盛明谦就没再动过。
看着那枚玉锁,盛明谦才想起来,离婚热搜的第二天早上,袁凌就给他打了电话,问他跟叶涞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刚回家没多久为什么离婚了。
在电话里,盛明谦没法跟父母说实话,袁凌跟盛德辉有多喜欢叶涞,盛明谦当然知道。
叶涞有多吸引人,他当然也知道。
叶涞那晚离开之前说,家里影厅的音响很好,如果他想看视频,记得把音响声开到最大。
那句明晃晃的暗示,他当时竟然忽略了,叶涞以前很多次都想让他看看完整的视频,他也都放弃了。
现在才看,盛明谦苦笑,已经晚了。
盛明谦小心翼翼拿着那张内存卡,下楼进了影厅。
外面的雨还没停,但影厅隔音效果很好,关上窗,雨声跟所有喧闹都隔绝在外,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什么杂音都没有。
像是两个互不干扰的世界。
双人观影沙发上,叶涞盖过的长毛毯还搭在旁边的靠枕上,满是褶皱。
盛明谦还穿着那身湿衣服,躺上去依稀还能感受到叶涞身体的痕迹跟温度,还有叶涞以往每次急促的呼吸。
在这个影厅里他们做过太多次,很多时候叶涞想看电影了,但他们都等不到电影结束。
盛明谦拿起遥控器摁了下,铺满整面墙的灰色幕布瞬间亮起,微微泛蓝的光打在盛明谦深深的脸上,那双黑幽的眼一转不转盯着幕布。
视频全长12小时28分钟35秒,竟然有这么长,但是当年,他只看了其中那短短几秒而已,那几秒是他跟叶涞的。
进度条从第一秒开始放映,镜头有些晃动,盛明谦皱了皱眉,第三秒就出现了一个陌生人的上半身。
看身形,出现在镜头里的是个男人,没拍到脸,只有脖子到胸口的位置,男人没在镜头前停留多久,几秒钟后很快离开了镜头前,看起来,刚刚应该是在调整视频的角度。
视频对着白色大床,弄好之后放摄像机的男人就走了,脚步声逐渐远离,但没有关门声,摄像机稳稳对着大床,走廊上的光从门缝里透过来,昏黄的光线铺在床尾,是不规则的条形。
盛明谦摁了暂停键,又往后退了几秒钟,退到刚刚有人的画面。
他一眼就能看出来,男人不是叶涞。
男人穿着银灰色西装,两秒钟之后,左手手指微微压了压西装扣子,男人小拇指上戴着一枚银色宽面戒指,戒指是镂空设计,上面还刻着独特的纹路。
盛明谦盯着那枚戒指看了半天,暗淡的眼底突然一闪,他想起来了。
当年拍《生剥》的时候,其中一个投资人临时把叶涞要演的角色换了人,开机的前几天,投资人把那个新人演员带到他跟前,他没记住那个演员的脸,也没记住他的名字,但余光略过他的手指,注意到了他小拇指上的戒指,因为那枚戒指设计很特别,所以他记住了戒指。
摄像机,是那个人放的。
但是,能随便进出他的房间,他一个新人演员做不到,杀青宴的酒店是出品方订的。
还有人,是当年的投资人。
《生剥》开拍之后,那个投资人一直还在气他不肯换角色,所以很少过问电影的拍摄进度,电影杀青之后还说不会参加杀青宴,但是,杀青宴上那个投资人早早就来了,对他的态度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酒会上频频跟他敬酒。
而他们喝的最后那杯酒,是那个投资人递给他的,喝完,还跟他说着继续合作的场面话。
所有真相呼之欲出。
酒里的药是投资人下的,视频是那个新人演员放的,至于目的,报复他,教训他,或者是想操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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