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聂瞎子晕倒梁堂语就有预感,这次的事情不能轻了,当年梁老爷子也是突然倒下,他昼夜伺候也就只伺候了三天,意外突如其来,无论怎么将来都是要后悔的。
世间诸事皆纷扰,何时能只记心上人。
他自己心里难受,也自责,又打起精神安慰魏浅予。
魏浅予咬着唇,几次起伏把情绪压下去,他说:“我知道,我懂。”
道理他都懂,可他心里就是要难受。
聂瞎子在医院醒来,魏浅予和梁堂语都守在旁边,被火烧坏那只眼一直睁不开,另一只睁开后里边蒙着层无光的翳,可能是得知了病情,梁堂语从里边看出了死气。
聂瞎子缓慢抬起一只手,干枯的五指虚虚抓了下眼前,掌心是空的,被梁堂语握住。
他沙哑问:“我是不是不行了?”
梁堂语嘴唇动了动,拧紧眉头说不出话,他最笨,不会说话也不会骗人,沉默的气氛蔓延,悲伤的气氛笼罩所有人。
魏浅予受不住了,拿着实话哄人,没好气说:“可不是。”
他坐在床边椅子上,转移视线拿起桌上沈启明买回来的一只大红苹果削,刀尖削出里边雪白的肉,连带皮一起大块掉在地上,又毫不可惜。
“你再瞒着我们,下次不救你了,那么大的骨刺也不上医院,止疼片好吃吗?”
聂瞎子挣扎要坐起来,他手上吊针还没打完,梁堂语怕他跑针,赶紧抓住手臂扶,立起枕头给他靠。
聂瞎子发觉自己腰不那么疼了,就是腿使不上劲,靠梁堂语拖着才坐起来,张张嘴要说话,魏浅予先一步切了块苹果给他塞进嘴里,不会照顾人,也不愿意学,冷着脸说:“以后我跟我师兄轮班看着你,管着你。医院一定得住,你再使性子耍脾气就当没我这个儿子!你这么折腾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要不要看雨毛皴名扬天下了!”
聂瞎子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把苹果嚼吧嚼吧咽了下去竟然尝出丝甜味儿,舒了口气没事人似的笑,“画展还没结束,你还要管生意,不用轮番看着我,到点送饭就行。”
魏浅予听他的语气觉着心酸,最后这段日子他们怎么可能忍心叫这老头孤零零过,吸了吸鼻子,错开目光,“说了给你养老送终,你再拿我当外人我就把你送精神病院去,外头想给沈朱砂当爹的有的是,就你不稀罕我。”
聂瞎子被他逗笑了,虚弱地笑了。
沈启明办完手续交了费,先前只隐约知道他小叔有这么个干爹,他跟聂瞎子压根没见过,这回才见着,把医院这边都安顿好,人醒了以后进去打过招呼就走了。
魏浅予和梁堂语留在病房陪着,聂瞎子怎么赶都不走。
今儿个天气好,护士中午进来开窗通风,聂瞎子吃了饭脸色不再那么难看,靠在床头看外边的天,魏浅予和他师兄先伺候他吃完后才一起守着床尾小桌子吃饭,细微的咀嚼声衬的房里更加安静。
过了一会儿,聂瞎子说:“我的收音机落家里了,我想听戏。”
他很少提麻烦人的要求,梁堂语不加思索回:“我去拿。”
饭已经吃好,他出门回去拿收音机,魏浅予收拾了残羹剩饭后坐在床边,病房里又陷入安静,聂瞎子看向窗外,魏浅予怕他胡思乱想,下意识掏口袋想找点耍物出来添乐子。
偏偏今早晨刚换的衣服,口袋里干净的连块奶糖都没有,就有一本赶来医院前从聆染堂装来的拍卖手册。
“干爹。”魏浅予叫他一声让人回神,两腿在椅子前伸开,说:“我觉着无聊,你呢?”
聂瞎子知道他有打算,顺着说:“我也无聊。”
魏浅予说:“那我给你读书听。”
聂瞎子笑着说:“好。”
他靠在床头,魏浅予坐在床边,翻开拍卖手册端在眼前,读拍卖公告拍卖规则,内容乏味,聂皓然笑眯眯听着,终于到了拍品这一页,梁堂语取了收音机回来。
聂瞎子宝贝似的拿过来,巴掌大的收音机捂在手里,又不想听戏了,叫他继续读,他爱听。
魏浅予本就是为了打发无聊,乏味的拍卖手册哪比得上收音机有意思,大体挑了几样有趣的东西读来给他听。
“乾隆御物黄铜荷叶锦鲤笔筒,象牙镂空牡丹花骰子……碧玉龙凤合卺杯”
聂瞎子眼皮突然一跳,问:“什么?”
魏浅予又重复了遍,“碧玉龙凤合卺杯。”
梁堂语觉着这名听起来熟悉,没等想起什么,聂瞎子倾身要看魏浅予手里册子。
魏浅予给他端到眼前,“怎么了?”
这只碧玉龙凤合卺杯他在聆染堂时候就看好了,口沿鎏金,双蝴蝶耳点纹,杯身浮雕游龙戏凤,虽然是玉器,但纹样有商周时候味道,非常漂亮。
册子用纸很好,为了直观配的彩色照片,聂瞎子手指摸在杯子上,摩挲上边的蝴蝶耳,仅有的那只眼睛瞪的老大。
“错不了。”他着魔似的,喃喃说:“错不了,这是碧玉龙凤合卺杯。”
魏浅予说:“肯定错不了,你没看这儿还盖着文物鉴定委员会的章。”
文物拍卖比其他东西麻烦,在拍卖前除了要做真伪鉴定外还要经过文物局的签字盖章,这样几个来回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专家,虽然还是不能排除集体走眼的可能,但概率微乎其微。
聂瞎子瞪着纸缓慢靠回床头,那只眼睛直勾勾瞪着前方,看起来好像一潭死水,脑海里却是一片混乱……
为什么?为什么这只杯子还在,不应该,这绝不应该。
它早就被风如许摔碎了,在十六年前的火海里,他亲眼看着一地碎片。
“这个杯子……”梁堂语终于想起来,彭玉沢昨晚似乎提过一句,风如许临死前用碧玉龙凤合卺杯喝了酒。他把册子转向自己,不确定地说:“好像是风先生的东西。”
这句话出口,两人一起看向床上的聂皓然,因着火烧雪园,风如许除了一把折扇外没留下任何遗物,这次的碧玉龙凤合卺杯,恰是个意料之外的念想。
聂皓然脸上刚升起的血色再次消散,脸色灰白,眼神僵直。
狭小病房内,气氛沉默又逼仄,风似乎都静止不从窗户流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眨了下干涩眼睛缓慢地,沙哑地说:“那是我的东西。”
那是聂家传了几代人的杯子。
第62章 风文甲
这话说出来,魏浅予和梁堂语不约而同对视了眼,师兄弟一条心的选择了沉默。
家传的杯子,关系风如许,如今落入拍卖行,不用说,谁都知道是积年旧伤。揭人伤疤,一般人做不出来,儿子和徒弟更做不出来。
气氛沉默,空气逼仄。魏浅予低头看着那件最低估值20万的杯子,册子一合,轻描淡写笑,“碧玉龙凤合卺杯,我去拍来给你。”
豪言壮语将沉闷一扫而空,聂瞎子无神的眼睛聚焦,虚弱笑了,“你什么都还不知道就答应的这么痛快。”
倘若是他败家,为了酒钱卖杯子,怎么值得费一番心意再买回来。
魏浅予在床沿坐下,“不用知道。”他说话卖乖,“干爹想要,别说是一场拍卖会,刀山火海都去得。”
他干爹的时间不多了,临了不想让他留下任何遗憾。祖传的东西沈家也有,将心比心,倘若百岁和田黄挂在拍卖行上,自己死也无法瞑目。
聂瞎子知道他的孝心,这孩子丁点年纪满肚子心思算计,但认准点什么又肯连心肺都掏出来,唇角发着抖,胸口起来又下去,气若游丝似的说:“不用了。”
他谢老天爷可怜,临了给了这么孝顺的一个儿子,还有徒弟守在身边。古来合卺杯少,保存完好雕工如此的精品更少,最终成交定是天价,他怎么能叫魏浅予为自己花这样大的钱。
魏浅予知道老头担心什么,要是聂瞎子身体还好他一定拍桌使性子骂对方见外,但现在,病床上的人垂危,他是一点脾气都使不出来。
魏浅予探身,那双干枯的不扎针和扎针的手都拉着,合在一起,用掌心捂热糙砺手背,眼睛的光又亮又柔,“干爹,买个杯子不是难事儿,祖传的东西都珍贵着,这是一个家的念想。当时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弄丢了,有生之年得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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