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浅予将玉山子送回梁堂语房间后就去了聂瞎子家,他坐着矮凳,捧手等人给他涂紫药水。少爷金贵,棉签刚一碰上就疼的直嗷嗷。
日落黄昏,夕阳半残,院里鸡爪槭的叶子火烧一样。爷们俩对坐在小马扎上,聂瞎子脸上愁的能下雨,仿佛他伤的不是手而是命根子。
魏浅予知道聂叔平日拿他当亲儿子待,上次用他喝水的缸养鱼都没挨打,见不得老头子为他担心,俏皮说:“叔,我没事,你别哭丧着脸,来,笑一个。”
他说着伸手去扯聂瞎子嘴角。
聂瞎子往后摆头避开,他脸上有一半狰狞烧伤,别人见了都怕,只有魏浅予自始至终浑不在意。他没好气瞥了一眼,“还贫。”
聂瞎子在他吸溜冷气声中把药水瓶拧紧搁在脚边,拉过他手放在膝上,人老了眼睛容易花,埋头用独眼仔细端详看药有没有涂匀,嘴里嘱咐,“这两天避着伤口,别碰水,明早要是还不见好,让你师兄送你去医院。”
“哪能好的那么快。”
魏浅予见他比自己都着急,哭笑不得抽回手转了转手腕,“没大事,不是伤了指尖。今儿个是我鲁莽,没成想摘个镯子能这么疼。”
“你哪是鲁莽。”聂瞎子幽幽说:“你是魔住了。”
夕阳艳红,霞光晚照,赤色摧枯拉朽烧红了半边天,聂瞎子和他对坐在鸡爪槭投下的斑驳光影里,两人各有所思的沉默了。
半晌后聂瞎子从腰上解下烟袋,摸了一小撮烟丝塞进去。魏浅予给他点上火,他用膝盖支着胳膊肘咕嘟咕嘟抽上了,眼睛似睁不睁看着墙外天边尽头的残阳。
魏浅予见他明灭不辨的眼神,总觉着聂叔心里藏着不能述诸于口的隐秘与苦楚,偶尔触动什么,显露一隅。
聂瞎子抽起烟来很猛,雪白的烟从口鼻争先恐后往外冒。整个人像根烟囱,“予崽,我问你。”
他唇缝随着开合喷出雪白烟圈,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这话有点压边,你听听就罢,心里有个事。”
魏浅予的手从膝盖上垂下来,抬起眼说:“你问吧。”
聂瞎子道:“假使今儿个要你这双手才能换你师兄的玉山子,你还换不换了?”
魏浅予一怔,他没料到聂瞎子会问这个。
聂瞎子睁开眼,烟雾缭绕后的眼神似沉似哀,一瞬不瞬看着他。
这目光他接不住,下意识避开看向脚下。
他没想到聂瞎子这么敏感,又或许是他太得意忘形。假使没有这个眼神,魏浅予还能打着哈哈说两句“兄友弟恭”来装腔作势调侃,但此刻,这话之下不能述诸于口的代指两人都明白。
他的心思似是而非十分朦胧,对梁堂语说是师兄弟感情好也能,说是他抱着别样的想法也罢,这些都遮掩在心里,突然被大刀阔斧的剖出来,很难看。
魏浅予沉默着,眼里的光随着落日逐渐暗淡,直坐到天黑,临走都没回答。
聂瞎子认真问了,他不愿意敷衍的回答,他不想骗自己,也不能骗别人。
晚饭桌上道凉拌莴苣丝,梁堂语一进门就看见了,正要说让魏浅予多吃几碗,才发现座位上没人,问五婶才知道他师弟傍晚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去敲门叫,说自己不吃了。
今下午的事儿五婶跟茶罐都不知道,魏浅予上一次绝食还是梁堂语把人惹了,以为两人又吵嘴了,要梁先生去哄。
梁堂语没有解释,心想魏浅予准是把玉山子这事揽身上收心里拔不出来,自个儿跟自个儿闹别扭。他嘴上说着不管,吃过饭后煮了冰箱里的冻馄饨回院子,不会吊汤打底,但吸取了上次的建议没放葱花。
魏浅予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熟悉的脚步声,翻下床闭门关灯假装已经睡下不想应人。
从小到大他的主意都很正,在沈启明纠结吃芙蓉糕还是豌豆黄时候,他已经笃定了要豌豆黄。上小学时候家里要送他去近点的私立,他非得每天赶公交去稍远的公立,他懂论画识古玩,可毫不犹豫选择的还是水飞研砂。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肯舍弃。
魏浅予把手端在眼前,手指纤长骨节分明,透过指缝的光是红的,他想,如果玉山子的代价是这双手,换不换?
从小到大他做过离经叛道的事情不少,哪怕是定下影响聆染堂前途的决策都没眨一下眼。
可独独这次,他心乱了,发觉自己决定不了。
梁堂语端着馄饨站在昏暗小径上,馄饨冒热气,碗沿还烫手,他眼见魏浅予故意将自己拒在门外。怀疑是自己今天的独断惹了不快,一意孤行的好或许只是沉重负担,他不该擅自摁下一切把人留在身边。
芭蕉残叶掩映轩窗,梁堂语不会哄人,回头看了眼天上,今晚没有月亮,连敲窗的理由都没有。
茶罐在屋里写作业,五婶在旁边守着纳鞋底,梁堂语敲门进去,托五婶把馄饨送了,还嘱咐说:“别说是我煮的。”
五婶端着这碗看着没煮开的紫菜皱眉,不是很情愿地说:“这也不能是我煮的。”
屋檐下宫灯的流苏在夜风里摇晃,梁堂语踏灯光回房间,屋里摆设一样没变,走进里间,那座玉山子正静静摆在床头上。
魏浅予坐在桌前,看着这碗差强人意的“东西”,用膝盖想都知道是谁的手艺,心里更乱更软,他吃了两口,忍不住回头望向紧闭的雕花门扇,后悔半个小时前把人挡在院子里。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心就抑制不住的痒痒,连多一口的饭都咽不下,他强忍住才没有跑出去看看隔壁是不是还亮灯。
第二天早晨起来,受伤的虎口已经结了血痂,紫药水遮住了红肿,只是翻开的皮有些狰狞。
魏浅予本来想戴手套遮掩,但又怕沾了伤口不好处理,吃了早饭去书房,梁堂语已经铺好纸在练字了,晨曦微光从窗格透进,白纸黑字的“颜体”洋洋洒洒已有四五张摞在案头。
魏浅予小心进门,右手遮掩藏在身后踱步到自己平日刻章的地方,谨慎观察他师兄的反应,从桌沿一点一点把手挪上台面。
梁园行香子玉山已经摆在床头,他师兄应该猜到原由。他怕他师兄问他镯子,要气。见他手伤了,要骂、要疼。
梁堂语觑过他,又低头伏案继续写字,没有提手上的伤,只是说:“今天要把这方章子刻完。”
魏浅予不希望他师兄提,他师兄就真的不提。他喜欢两人这份默契,撸上袖子瞅着梁堂语笑,“好的师兄。”
梁堂语听他应声,唇角不甚扬起一点。
两人颗怀揣忐忑的心在看着彼此释怀时又心照不宣地落下。
魏浅予心情好,嘴里哼着从聂瞎子那里学的小调,刻章更起劲,指节夹刀锋也能压得石头咯吱不断。
梁堂语抬眼看他,魏浅予神情专注,刻了会儿后习惯性去撩手腕上镯子,指尖碰了空,眼皮微动,又浑不在意似的埋头继续刻。
梁堂语垂下眼皮,手下的笔锋软了几分,其实他心里一直记着那句玩笑话——
“师兄,我想用手腕上的和田玉,换你掌心里的红豆夹。”
夜晚,魏浅予洗完脸以后回房间,发觉床头柜上安静躺着一条红豆手串。两串豆荚,粒粒圆润,梁堂语在中间隔了米粒大小的金珠,刚好合适他手腕的长度。
灯光下,金珠熠熠,赤色灼目。
他的心好似一下被烧着,什么都在瞬间认定,蓦然抓在手里冲出门。
今夜星光璀璨,花埠里脚步疾疾。聂瞎子已经睡下了,听到有人咣咣砸自家大门,惊的隔街狗都在吠。
“聂叔——聂叔——”
魏浅予砸得用力喊的焦急。
聂瞎子以为他遇了事儿,赶紧披衣开门,门扉咧开,聂瞎子惊魂未定。院里灯光打在魏浅予脸上,他的眼睛明亮,里头的光能刺人眼睛,晃晃灼目。
“我换!”他笑着,笃定又疯似地说:“我换!别说我这双手,拿我的命我都换!”
作者有话说:
老梁的打脸总是这么快。
第33章 此时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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