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临时想到的方法仿佛有奇效一样,宝宝打了个哈欠,嘴巴慢慢松开了小鸭子,咕哝几声,蜷在程问音怀里睡着了。
程问音松了口气,低头吻了一下装着信息素的小瓶。他也和宝宝一样,从松木的气息中体会到了无可取代的安全感。
陈念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看到程问音的种种举动,他忽然想问程问音一个问题。
“程问音,你不怨你的丈夫吗?”
程问音偏头看向他,似乎很不解,“为什么要怨他?”
“你平时一个人在家照顾孩子,几个月才能见他一次,下这么大的雨,孩子生病了,你又得一个人带着孩子跑医院,不觉得累吗?”
程问音浅浅地笑了笑,说:“有时候是觉得很累……但是不怨他。”
“就像你的哥哥不能陪在你身边,但你也不会怨他一样。”
他说完就有些后悔,觉得这个例子举得不太恰当。生离和死别,对于随时可能会面对后者的人来说,前者实在是不值一提。
陈念笑了一声,没接这个话茬。
他心想,我可没有你那么伟大,我何止怨他,我简直恨透他了。
医院的灯是统一的冷白色,陈念垂着眸坐在灯下,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皮肤看起来更加苍白,细瘦的手腕和手背上清晰可见的血管呈现出一种病态。
他想陈今想得快要发疯,一想到每一刻的陈今都生死不明,那些恨意几乎盖过了他对陈今痴迷一般的爱。
他无法将程问音对丈夫的爱,和他自己界限模糊的爱恨放在一起共情。
这仿佛是天差地别的两个概念。
“吃花生糖吗?感觉你嘴唇有些白,是不是低血糖了?”程问音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用纸巾包着的花生糖,“本来是给宝宝带的,担心他不配合医生。”
“谢谢。”陈念没客气,伸手接了过来,剥开纸巾丢进嘴里。
程问音覆上他的手,很凉,不像他和宝宝的,是温热的。他不自觉握紧了些,说:“陈念,今天谢谢你。”
“中秋节……要不要和我跟宝宝一起过?”他问,“我外公应该也会来,人多了热闹些。”
关于团圆的节日在战争时期总是显得分外敏感,程问音已经习惯了丈夫不能回家过节,倒也不觉得难过。起码他还有宝宝和外公,而陈念却只有自己,或许连一顿热腾腾的饭菜都吃不上,无论是出于感谢,还是单纯心疼这个男孩,程问音都希望陈念能和他们一起度过这个节日。
陈念含着花生糖,含糊地“唔”了一声,没告诉他自己原本打算今晚就搬走。
他和哥哥一起住的房子经常停水停电,人们为了生计四处奔波,早出晚归,邻居之间相处的机会并不多。
其中最熟悉的邻居,一定是隔壁的罗婶。罗婶性格直爽,待人热情,没什么文化,是个典型的劳动妇女,独自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很不容易。
每逢过节,罗婶给儿子炖了肉或是煮了鱼汤,一定会用家里的碗装着,分给他和哥哥。
家里现在还有罗婶送来的一只瓷碗,因为当时搬走得急,忘了还。
但现在也没机会还给罗婶了。
罗婶家的两个儿子都死在前线了,前后只隔了不到两个月。罗婶接连收到两封慰问信,接受不了儿子死在异乡,连尸骨都见不到,从此整个人性情大变。
半个月前,罗婶上吊了,尸体好几天才被发现,陈念得知消息后,去送她了最后一程。
隔壁的一家人都没了,就算他这时候搬回去,好像也没个人能说话。
过完中秋再走也行,陈念心想,住在军区收信还方便些,这里无论做什么都是享有优先权的。
当然,前提是,如果陈今那个笨蛋还有在给他寄信的话。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时针跳动的细微声响被深夜无限放大,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程问音一遍遍抚摸着宝宝手指上抽血留下的血点,一边走神回想着今晚的经历,心里五味杂陈。
他刚刚说谎了,他其实是怨过的齐砚行的,就在今晚。
他帮宝宝换好衣服后,四处翻找雨伞,怎么都找不到那把藏蓝色的大伞。
宝宝一直在哭,哭声越来越虚弱,夹杂着咳嗽和干呕,程问音急得额头冒汗,恨不得把宝宝护在怀里,冲进雨里。
四处翻找无果,程问音终于想起,齐砚行上次离家前,他亲自将那把伞放到了他的行李箱里。
明明是他自作主张,担心齐砚行在外遇到暴雨天,所以把家里最好的一把伞给他带走了,齐砚行明明对此不知情,但是那一刻,他却在心里怨齐砚行。
为什么他不在。
为什么在这么无助的节骨眼,宝宝需要爸爸,他需要丈夫的时候,齐砚行不在。
那一刻,他真的很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很想像宝宝一样,用哭声把难受发泄出来,可是他不能。
冷白的灯光看久了眼眶酸痛,程问音仰头靠着墙,闭上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将矛盾与挣扎重重咽回去。
他知道自己不该产生那样的想法,做了妈妈的人应该坚强,应该做宝宝的守护神才对,他不能怨天尤人,必须振作起来。
愧疚压在他心上,他暗自发誓,永远不要告诉齐砚行今晚发生的事。
第二十二章
宝宝因为急性肠胃炎,要在医院住一星期院,除了每天输生理盐水之外,只能喂一些医院提供的米汤,肉乎乎的脸蛋都瘦了。
药是苦的,宝宝不愿意吃,程问音每次喂药都要哄好久,各种招数都试过了,连小鸭子和花生糖都不管用,宝宝不大哭一场是绝对不会张嘴的。
好不容易被哄骗着吃完了药,宝宝气鼓鼓地趴在程问音肩上,哭得一抽一抽的,还哼出了一句“爸爸”,仿佛是从妈妈这里受了委屈,要找爸爸来评评理。
程问音拍着他的屁股,温柔地哼着童谣,喂给他一小块花生糖作为乖乖吃药的奖励。
宝宝总算停住了哭声,腮帮子鼓鼓地含着糖,慢吞吞地嘬着甜味,主动去拿刚刚被他扔到一边的小鸭子,抱在怀里拍拍,像在安慰小鸭子。
糖化完了,宝宝咂咂嘴,去拽程问音的手,“妈妈……”
糖的音还没发出来,程问音就知道宝宝想要什么,他亲了亲宝宝的额头,“每天只能吃一点,等宝宝病好了回家,妈妈再给宝宝做好多好吃的。”
宝宝瘪瘪嘴,不高兴了,抱着小鸭子蒙进被子里,不理妈妈了。
医院发的病号服对宝宝来说大了很多,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叫人心疼。程问音摸了摸宝宝露在被子外面的小手,忍不住在想,如果齐砚行在这里,宝宝会不会感到更安全,消毒水的味道带着一股冰冷而陌生的气息,不说是宝宝,他闻久了都觉得难受。
如果能得到爸爸的怀抱,宝宝的病一定能好得更快吧。
好在第四天,医生说宝宝恢复得不错,可以提前出院了,程问音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下来。
接宝宝回家的第一天,程问音做了宝宝喜欢吃的甜玉米糊,里面放了胡萝卜泥和蔬菜碎,宝宝自己拿着小勺,吃得津津有味,嘴巴周围一圈都沾上了玉米糊。
生病这些天,宝宝都没怎么吃过东西,每天都蔫蔫的,现在能吃得这么香,对程问音来说是最大的安慰了。
他用手帕给宝宝擦嘴,亲了亲脸蛋,说:“宝宝要多吃饭才能好好长大呀。”
宝宝傻乎乎地笑了,跟着程问音重复:“宝宝、吃饭……”
宝宝睡着后,程问音写完了几天前那封写了一半的回信,收起钢笔,重新读了一遍齐砚行寄来的信。
开头是:“音音,天气转凉了,记得添衣。”
以及每次都会有的一句:“音音,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担心我,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很明显,齐砚行的文字表达能力,是要比语言表达要胜上一筹的。
他会在信里写:“音音,早上起来觉得有些冷,换上了厚被子,不知怎么,很想抱抱你。”但是面对面拥抱时,手总是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怕太轻浮,怕弄疼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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