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藜也跟着下车来,他遥遥地望着这片土地,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他们的车刚开到这条道上,大老远就有不少目光瞧过来。
这时,有个人影从远处跑过来,摇着衣服喊:“麦苗——”
麦苗循声看过去,像个孩子似地蹦蹦跳跳:“吴大哥——”
吴大哥跑到麦苗跟前,两手扣住青年的肩头,上下一打量:“麦苗!你可回来啦!”他一脸惊讶地说,“瞅瞅,你发达了,像个……像个啥来着!”
他记忆里的麦苗是个瘦不拉几的小傻子,眼前的麦苗被养得水灵灵的,穿着白衬衫和长裤,如果再系个领巾,就活脱脱是城里读书的学生了。
吴大哥马上又被麦苗身后走过来的男人吸引住了目光。
陈藜客气地叫了一声“同志好”,吴大哥也忙回了句同志。
这几年发展下来,村里的变化也不小,陈藜多少年没回来了,正需要有个人带路。
“那正好,我家跟麦苗就一个院子!”经他这一说,陈藜隐约记起来这个人来了,都住一个院子,姓吴,那就是刘婶家的大儿子——吴有财了。
陈藜身上的变化太大,吴有财认不出他并不奇怪,陈藜也没点破。
吴有财坐进车里,认认真真地指路,一句废话都不瞎聊,不是他不好奇,是他莫名地怵。
他就从没见过比这人更像个爷儿的——倒也不是说别的就不是男人了,他指的是这人身上的气质,要再配一把枪,说是司令来了他都信。
车一开进村里,就吸引了更多人。
他们都在议论,这是城里的哪个局长,又有说是哪家的儿子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陈藜把车停在巷子外头,吴有财跟替他开路一样,一路跑回院子。
这时候,大院里正闹得鸡飞狗跳的。
刘婶堵在一扇门前,跟黑娃他娘争吵:“谁让你随便帮东西了,不问自取就是偷!明白么!偷东西要坐牢的!”
黑娃他娘叉着腰:“谁偷了!刘秀英,你把嘴放干净点!我就借一台破缝纫车怎么了,那又不是你家的东西!”
“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家养着那个小傻子,就是图他家的那块地!”
正当她俩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吴有财从大门冲进来,大喊:“麦苗回来了!”
刘婶一听,朝黑娃他娘大声说:“好啊,现在人回来了,你还敢不敢要他娘的嫁妆,你不要脸的话,就去问他要啊!”
黑娃他娘没想到麦苗还会回来,登时满脸不信,转过头一看——
那是麦苗吗?可不正是老陈家的傻儿子!
“刘婶!”麦苗往刘婶那儿跑过去。
刘婶一看见他,也跟吴有财一样,都快认不出他来了:“麦苗,你、你都出去几个月了,一点音信都没有!”她麦苗抓着左瞧瞧、右看看,“哎哟,长肉了,跟个小少爷似的。”
巷子外头有不少街坊也朝这儿张望,只有黑娃他娘见情形不对,扭过脸溜了。她一脚才踏出门,就和陈藜撞上了。
黑娃他娘刚要骂人,头一抬,什么难听的话都憋到肚子里去了。
“欸——你跑啥啊!刚才谁吵着要缝纫车来着?”刘婶伸长脖子,趁着街坊邻居都来了,故意大声喊道。
黑娃他娘也觉得没脸,赶紧快步走了。
陈藜之前先在巷子里站了片刻,他进村里的时候,感觉还不深,直到踏进这个深巷里,过往的回忆就像雪片一样,在脑海里不住地闪回。
他就站在那里,迟迟地不肯跨入门槛。
他心里涌出了极其复杂的情绪,都到了这一步,他这些天来寻觅到答案显然已经呼之欲出了,这使得他对自己曾经无比思念的“家”,产生了一丝畏惧。
然而,他听到了麦苗的声音。他终究得跨出那一步。
陈藜一走进院子里,大伙儿都下意识地静了一静。这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来到村子的时候,都会得到的待遇。
刘婶看着陈藜好一阵,她模模糊糊地觉着这人有些眼熟,可就是说不出来一个名儿:“这是……”
陈藜离家十多年了,他离开的时候才十多岁,如今他褪去了乡野少年的模样,成了一个伟岸的男人。
街坊邻居在一时半刻里,都看不穿他是谁。
这一瞬间,陈藜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得带苗苗走。
在村里人认出他是谁之前,他必须带麦苗离开。远远地离开。
“他是我——”麦苗刚要开口,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陈峰?”
这是一个老婆子的声音。
她被媳妇儿从屋子里扶着出来。她一脸糊涂地看看陈藜,问旁人道:“陈峰……不、不是死了吗?”
吴有财灵光一闪,一脸惊喜地指着道:“你是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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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哥:吴老弟,你就不能闭嘴。
第三十八章 《麦苗》 平行番外 (十七)
特别说明:之前写正文用“李长官”,是为了尽量跟现实拉开,不过这里我还是改成李支书了。之后修改会正文和番外统一称谓。
这事儿不消半天工夫,就从这条巷子传到整个村子。只是,大多数的人,根本就不记得老陈家还有一个大儿子。
李支书一听说这件事,就骑着车赶过来了。
麦苗几个月没回来,屋子里的灰大。他们就搬了几张凳子出来,几个人坐在前院。
李支书点了火,抽了一口烟。
他已经上了年纪,头发白花花的,操着一口乡音道:“你爹,多结实的一个人。”他回忆说,“那一年,忒邪门了。田里的收成不好,还老下雨。你爹去山里,都去过几百几千回了,还会跌进山沟里,在家躺了两天,人就突然没了。”
男人沉默地听着。
院门虚掩着,街坊邻居探着头,在外头热火朝天地议论。这就是在农村里,谁家的事儿怎么都瞒不住。
“你爹走的时候,麦苗都还没满一岁。你娘一个人带着麦苗,白天下地的时候还得背着他,那几年很不容易……”李支书话音一顿,叫了一声,“麦苗。”
前院的人都瞧过去。
麦苗站在他家门前,两手抱着一个铝盒子。他看了一圈大伙儿,神色间尽是困惑,最后,他的眼睛落在他最信任的人身上。
陈藜也直直地望着他。
“麦苗,来。”李支书两指夹着烟,抬手招他,“过来。”
青年这才慢吞吞地走过来,他递出那个铝盒,李支书接过来,使了点力气,才把它给打开。
盒子里是几张黑白照片。
“你看看。”李支书拿了一张,先给麦苗看,“你娘旁边的这个,就是你爹。瞧瞧,像不像你大哥?”
麦苗认得照片上的母亲,他仔细看看他亲娘身边的那个男人,又看一看陈藜,不晓得辨认出来了啥。
“你俩眉眼都像你娘多一些。”李支书感叹了一句。他又拿起了一张,指给陈藜说,“这就是麦苗。”
陈藜接过来相片。
照片里只有一个孩子,两三岁大的样子,五官长得很秀气。
他认得这孩子身上的棉袄,是他小时候穿过的那一件。为了做这一身,花光了家里一整年的布票。
他看了眼照片,再抬头看着麦苗。
麦苗也望着他。阳光下,那双眼微微眯着,表情却是茫然的。
他好像没弄明白,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从大家的三言两语里,隐约看见了前方的漩涡。
“他就是你亲哥。”李支书拍拍麦苗的背,“快,叫大哥。”
麦苗对着陈藜,就一脸怔怔的,魂儿都不在身上。
陈藜也一言不发,他打从刚才,除了看照片的时候,两眼就只落在麦苗的身上。他的眼睛很有神,不管在什么时候、还是发生了什么,都能把人的心给定住。
“孩子,发什么愣呢,还不快叫一声哥。”刘婶走过来,推了麦苗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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