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的跟儿子聊天,父子间的唠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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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在山里劈里啪啦的敲打个不停。
陈砜把饭煮了,鱼汤也在锅里闷上了,他去屋里看梁白玉,一进门就对上了一双朦胧的眼睛。
“下雨了啊。”梁白玉先开口,声调软软甜甜的,像夏天菜地里熟透了的菜瓜瓤。
小黑狗窝在他枕头边,半个脑袋上盖着红色枕巾。
陈砜道:“小黑,出去。”
小黑耳朵动动,脑袋往枕巾里缩。
陈砜沉了声音:“出去。”
小黑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委屈起来,它可夸张了,就跟被打了似的,惨兮兮的冲着梁白玉“嗷呜”了几声。
梁白玉揉揉它下巴:“乖啦,不要惹你哥生气。”
小黑跳下床,抖抖毛,耷拉着尾巴一溜小跑着出了屋子。
陈砜看一眼梁白玉,问他喝不喝水。
“不想喝。”梁白玉很随意的说完,又改变主意,“还是喝点吧。”
陈砜倒了水看青年喝掉,他沉默的站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大步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几根茅针。
梁白玉停下拨动长发的手,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现在就有茅针啦?”
陈砜走到床边:“要吃吗?”
梁白玉撑着床被凑上去,青蓝色的衬衫领子大开,一片泛着潮红的皮肤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媚而妖艳,他笑得却很干净:“要!”
陈砜把茅针的绿皮撕开,将露出来的细瘦白芯递到梁白玉嘴边。
梁白玉嚼嚼:“有点甜。”
“再过些天,更好吃。”陈砜又给他剥了一个。
梁白玉突兀的发起小牢骚:“映山红怎么还不开啊,我都等不急了。”
陈砜不记得青年提过多少次了,他刚想把每次都回的“快了”两字吐出来,一具潮湿热香的身体趴进了他怀里。
耳朵上的汗毛被很轻的喘息拂过,含着一声亲昵的咕哝,“多下几场雨,肯定就会开了。”
陈砜侧头看窗外的雨,他从来没这么希望映山红快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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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天后的夜里,梁白玉迷迷糊糊的醒来,视野里是一张很有棱角的轮廓。
他伸手去摸对方赤红的眼:“怎么还是要哭啊?我不是已经把你逗笑了吗,难道我做的是梦中梦?”
手被握住。
触感泛冷,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
梁白玉浑钝松散的神智倏然一凝,他的手被握得很紧,男人湿冷的额头抵上他手背,哽咽着说,“我爸快不行了。”
有汗从梁白玉的鬓角渗出,往他耳后流,他被那股痒激得眨了下眼:“什么?”
“你看看他去。”陈砜的身上沾着一些呕吐物,喉咙里溢出发抖的气声,“看看他去。”
梁白玉愣怔了好几个瞬息:“他想见我?”
陈砜像一个受到重击却忘了疼也不知道哭的小孩,他不停重复着那几个字,一遍又一遍。
他爸要走了,走之前叫他把梁白玉喊去房间。
他求梁白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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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梁白玉站在隔壁屋的门口,迟迟没有进去。
背后的目光既沉寂又汹涌,裹着对亲人离世的悲伤,梁白玉把门帘撩到一边,他往房里走一步,扑向他的空气就更浑一分。
人将死,周围的磁场会不一样。
如果是有形的,那一定能看见大开的鬼门关,无数个青面獠牙的鬼魂立在那里,迎接新人。
梁白玉一步步走进房里,停在距离床三五步外,没有靠太近。
仿佛是怕鬼门关突然成了活物,移到他跟前。
他这会还不想进去呢。
春天都等到了。
说不定他也能等得到映山红盛开的那天。
“叔。”梁白玉的嘴唇小幅度的动了一下。
陈富贵看不清了,意识也不清醒了,他不是想不开的喝农药自杀,而是今晚想自己去院里坐坐,结果摔了一跤,挺不过去了。
这一跤让他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因为前段时间他心想,要是自己走了,儿子不被他拖累了,是不是能过得稍微轻松一点点。
那个一念之间的想法一起,他整个人就一天比一天不行了,也一天比一天能平静面对死亡。
像是被小鬼钩住了脖子,无意识的等着被拖走。
陈富贵能理解这种感受,一个人生了病,心情跟状态很重要,当他面对病魔不去反抗反而开始后退的那一刻,两只脚就已经站在了黄泉路口。
好比文化人说的——求生的意念,对希望的偏执。
一旦没有了那两样东西,精神上就垮了。
陈富贵的床边跟地上都有食物残渣,他的喘息声像破漏的风箱,吐字极其模糊。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似乎是某个在潜意识里存留的执念。
梁白玉最终还是走了过去,他咽了咽犯上来的腥甜,弯下腰:“叔,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陈富贵胡乱地扯住他的衬衫下摆,瞳孔放大,生命走到了尽头。
可他的嘴还在动。
好像他要是不把话说出来让梁白玉听见,就会死不瞑目。
梁白玉把耳朵凑到中年人嘴边,他隐隐约约辨认出一些细碎断裂的音节拼了起来,等他回神时……
中年人已经撒了手,走了。
临走前说的是:你害了我儿子,我去地底下了,不想在那看到你,碍眼。
第58章
陈砜把他爸埋在了门前的林子里,墓碑正对着院门的方向。
这样他爸想家了,就能看到。
坟前摆着一碗压得很高很紧实的米饭,一碗没放酱油的大肥肉,还有一杯白酒。
陈砜披着麻布跪在地上,亲戚都没通知,这场丧事办得很简单。他身边只有一个生命特征很薄弱,却在他送走他爸期间时刻陪伴他的病人,和一条瘸腿的狗。
起风了。
山林里掀起了一片骚动。
梁白玉的衬衫被吹得鼓了起来,长发在风里乱舞,他静静站着,周身有股子浓到化不开的枯萎与凋谢味道。
“呜……呜……汪!“
小黑狗突然对着坟包叫了起来,它像是才意识到从前在地里捡到它,把它带回家的人类已经不在了。
又像是它仍然不懂那个人类为什么要睡在土里,只是感应到了过于压抑悲伤的气氛,用叫声表达它的不安。
梁白玉蹲下来,捻住小黑狗后脖子上的一块皮毛:“嘘。”
小黑狗朝他鞋面上一趴,尾巴讨好的摇了摇。
梁白玉的视线从戴着白布背对他的男人身上经过,去向泛着湿腥气的新坟头,又往远处的天空跟山峰飘移,他喃喃自语:“不管是至亲,夫妻,还是兄弟姐妹,朋友……总有散的时候,都有散的时候。”
散了,就是真的散了……
梁白玉摸了摸小黑狗的脑袋,无声的叹息隐于风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前的男人转过来,向他伸手,嗓音嘶哑干裂:“走了,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把手递过去。
回家的路上,他们一直牵着手,没有松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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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习俗是,死人生前的衣物要全部烧掉。
至于原因,有说是留在家里晦气,有说是怕见着了那些东西会难受。
也有个说法是——每个人死了,都会去另一个世界,他们要在那里过日子开启新的生活结识新朋友,只是不会再和我们有交集了。
陈砜在他爸走后的第三天,开始收拾屋子。
梁白玉没帮忙,他浑身无力的坐在桃树底下,能不动就不动,呼吸都放得很轻很慢。
院里堆着一点秋冬的毛衣毛裤。
都很旧了,不知道穿了多少年,松松垮垮的变了形。
梁白玉微仰头,模糊不清的视野里是自由随意伸展的树枝,那些翠绿的叶片间夹着不少粉色。
那是一个个饱满的小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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