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36)
“啪!”
郑文英给了他一个耳光,脸上青筋都爆了起来:“我生你养你,拖着你给你这个家,早出晚归使出吃奶的力气供你读书,供你长大……”
她每次都会说这些话,每次都是,而沈听眠从来没有产生免疫力。
沈听眠记得自己在笑,他脸上火辣辣在发痛,却还可以**着脸上的肉发出笑意:“我同意了吗?你生我养我,我同意了吗?”
他第一次对母亲用如此尖锐的口吻说话:
“那我也告诉你,我压根儿就不想出生,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死!”
他乱了,全乱了,脑子里都是轰隆隆的响声,白花花的脑浆里都是炮响,他感觉世界在旋转,他在眩晕里和母亲争执:“你养我好啊,言行举止稍有不满就呵斥,你爱我么?你真的觉得你爱我吗?除了供我读书,给我免费的饭吃,给我免费的地方住,你怎么爱我了?”
其实不是没有爱的,沈听眠在半夜里走着,浑浑噩噩在想,是那些爱不足以抵消他的怨恨。
他那无处可泄的怨恨,正在摧毁他的世界。
郑文英的眼睛好大好大,猩红欲裂,她张大嘴,大口大口在喘气,沈听眠有种要和她同归于尽的感觉,这竟让他淋漓痛快。
“你这是在跟你妈妈说话吗?啊?”
他们好像不再有血缘关系了,每个人都拿着刀子,举着枪。
“看看我养了个什么样的儿子啊?白眼狼!你看看你自私成什么样了?”
“你太自私了,我把你养这么大,啊?这么大!”郑文英抓着他的衣襟,在他身上扯啊扯,身体好像摇摇欲坠在晃,“我多不容易!半夜就要去装货,没一天能睡好觉!我是为了谁,我都是为了谁啊?你从来没念过妈妈的好,你就知道说妈妈的不是!”
“我没念过你的好?这么些年,我还不够懂事,还不够听话吗!”
沈听眠在吼,他对着母亲的耳朵,甚至想这么吼死她,“别把事情都推在我身上,我早就说了你可以去找别的男人!你想怎么过自己的生活都可以,不要每天都拿这个来压我!你这不是养儿子,是在给你不幸的生活养借口!”
但母亲并没有听进去,她忽然露出厌倦的表情,对他说:
“你真是不够懂事,你真的不听话!你从小该吃的苦妈妈都给你吃了,你被保护的太好了,太脆弱太矫情了,一点苦都吃不得,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打击,有点不高兴就埋怨我!你太不懂事了!”
沈听眠突兀地笑了一声:“你懂么,我到现在还活着,就是因为不想别人说你可怜,不想别人说你辛苦拉扯长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所有人都在背后议论你,说你有多么多么可怜……”
“那你就去死啊!”郑文英高喊出来。
沈听眠撑不到周天了,他想。
既然妈妈都让他去死了,那他就去死好了。
他按照那条路在走,那时街上的人已经很少了,记忆里,他和李牧泽就是这样走了下去,走到他家窗户可以看到的那个桥上。
他孤零零站在冷风里,原来夏天也有如此寒冷的时候。
他下意识抬头看着李牧泽家所在的那栋楼,不知道是否出现了幻觉,那里好像亮着灯。
等那盏灯熄灭了,他就跳下去。
他这样想着,对着空中的虚无笑了一下。
李牧泽同样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今天上午刚刚放到后面回收箱的草稿本,下午就出现在沈听眠的桌子里,他现在就攥着这个本子冥思苦想,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此他失眠了。
他站在窗前,回想起孙星鹏说的话,脑子里混乱得很。
然后他就看见桥上的沈听眠,对方不知道在干嘛,站在桥边不动了。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揉了好几遍眼睛,才确定那就是沈听眠。
他想也没想就出了门,一路疯跑下了楼。
沈听眠看见灯关上了。
他忽然想起来李牧泽在漫天绿叶里淡去的背影,觉得爱就像他夏日里沉甸甸的影子一样绵长。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了吧。
他把头慢慢低下来,凝望着水面,那距离他很远,又似乎很近。
“沈听眠!”
他浑身一激灵,抓着桥上的石柱,猝然扭过头,竟看见李牧泽朝他大步走来。
这样寂静的夜里,凌晨时刻,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到了天堂。
“你……”
“你在这儿做什么?”李牧泽面色冷硬,对他大声吼着,好像在质问他。
沈听眠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怔怔张着嘴巴,仍旧说不出话。
“算了!”李牧泽暴躁地说,“你也说不出什么好话,那我来问你——”
他举起来手里的本子:“这是什么?”
沈听眠眼睛慢慢聚焦,愣愣地答:“你的草稿本。”
李牧泽也跟着愣了下,生生气笑了:“是啊。”
“我上午把它捐了,”他怒气冲冲地问,“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桌子里?”
沈听眠一脸荒谬:“你翻我东西?”
“翻了,怎么了?”李牧泽竟然毫无羞愧感,直直地问他,“你拿我的本子干什么?”
沈听眠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凌晨的这个时间,本该死去的他和李牧泽在荒唐的人间里进行着匪夷所思的对话,他对此只能僵硬地否认:“我没有。”
“那这是什么?”李牧泽气笑了,“还有,你那里为什么有我的橡皮?”
“什么橡皮,我不知道!”沈听眠觉得自己大概在做梦,语无伦次地胡乱推脱着,转过身就要走,李牧泽把他拽住了,强硬地去掏他的兜,果然掏出来一块橡皮,这下李牧泽都愣了。
“你怎么回事?”他怪叫出声,声音都在发抖,“沈听眠,还说不是你拿的?”
沈听眠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不去回答他的问题,想要挣开他,却又没有李牧泽力气大,到了后面动作都变得疯癫,只想快速远离李牧泽。
这时路上的车和人都已经很少了,梦也不比此时真实多少。
李牧泽强制性把他拉走,拉到完全没有人的地方,沈听眠并没有什么力气挣扎,他脑子越来越不清醒,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做什么,他分不清楚李牧泽到底是快乐还是劫难。
但他心脏突然猛烈**了一下,这让他很害怕,他下意识大力挣扎起来,李牧泽刚刚稍微放松了警惕,一不留神竟被他挣脱开了。
“我再问一遍,”李牧泽迅速反应过来,猛然拦住了他的去处,眼神刺入他的灵魂里,“我的东西是不是你拿的?”
他已经不需要沈听眠的回答了,因为沈听眠的骨头都软了下来,他看上去很虚弱,缓缓后退了两步,荒凉木讷地看着李牧泽。
“这块橡皮,我很久之前就捐了。”
李牧泽怔怔说着,好像连自己都不相信:“比那时候还要久,我说的是,那一天!……比那天早很多了,你为什么那个时候就拿了这块橡皮?”
“我看它好看,”沈听眠虚弱地说,“你家里有钱,东西都好用,所以我拿了。”
“不是这样,”李牧泽坚决否认道,沈听眠的语气太弱,这根本就是骗人的,“你别想再骗我,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李牧泽今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他走了,他是真的想不明白,捏着沈听眠的肩膀,用力地说:“你喜欢我,在那之前你就喜欢我!”
沈听眠仓皇地眨着眼睛,小口小口喘息着。
李牧泽失望地问他:“为什么?我不明白,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推开我?”
沈听眠依然不说话,李牧泽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里都是血丝,他把沈听眠往自己怀里带了下,贴着他的额头,克制着自己,沙哑地叫他:“眠眠。”
沈听眠怔怔地掉了颗眼泪,他知道李牧泽喜欢他,却不知道李牧泽竟然这样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