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12)
管美君是惜命。那姑娘微凸的肚肉就搭在她下腹处,她百般辛苦曾孕出不健康的女儿的地方。她灵神破溃,近乎溺进泥淖。后又层层叠叠围起面目雷同的人来,同种神色,同种口吻,同种惊怔与怜悯。湛超施以援手纯属偶然,也是他性本淳善。三儿迫切乃至癫狂地投入于殴打,不敌成年男人气力,一扥一剪,便尖叫着滑落。一众鼓掌称好。管美君眼前雨云倏尔一散,只觉得重见了日光清露。过后湛超又挨几脚高跟鞋,忍了不吭声。他低声一句怎么样,跟罩上的薄外套,就是道再也不能被忘怀的细索,勾了把管美君,将她朝上浅浅提了一寸。——女人爱上救命稻草,最不难理解。
私务布公,众人翘首期盼等来结局,交由永达上下传阅:离呀必须的!到手三百万,一套大平层。女儿归她。美甲店照开。小何又嚼舌:“乖噻,她可真是长城墙的厚脸皮,五千年风雨都淋不坏,还敢冒头。”岑遥嘘他,管你蛋事。
一月的隐遁,似是修炼得道,管美君重开店门,又燃了两挂千响的鞭炮,红皮子落了满头。她自此逢好才笑,恼了就骂,日益娇艳有色香,不见唯诺,更无衰态。唯独见了湛超,她目光如日暮,会蕴有种疲惫的灿烂。
岑遥其实蛮喜欢她,倘若能爱女人,他猜自己就会爱这类不多虚掩的。于是笑:“他不来。你想他啊?那我叫他来。”
“哎,你讨厌。”捶他一拳,管美君指梢绕绺烫焦的发,“就想请你跟他吃个饭,当时那个事搞得,都没好好谢过他咧。”
近晚十点,湛超关门一单又是火车站,来接。岑遥一天没赚多少,心情不好,锁了店门,拎了中午吃剩的半盒牛肉粉,从消防通道下去永达后北门。后北门正对一幢民居,逼成条窄巷,左侧有浑浊夜市,右侧临近废弃工地,当间脏乱破,日益荒僻。岑遥去年深冬在这儿遭一只黄皮野狗咬了踝骨。屁股锥了一周的针,花去小一千,气得不行,痊愈后搦根竹竿来寻仇。倒没下狠手,意在示威,看狗夹起断尾目光警惕而乞怜时,就扔了竹竿剥了根肉肠喂它。驯服后,岑遥管狗叫“超超”。
湛超踩着垃圾纸箱寻来时,岑遥正蹲墙根里抽烟,一粒火头明灭,对过一只埋首狂吞食汤粉的赖皮狗。狗有副猩红而尽自伸长难以回缩的老二,看着雄霸一方,又让人生理不适。
“合着是个狗,我当你饿呢。”湛超把口袋里的烤肠递他,“还带了碗馄饨。”
“这狗是你。”
巧了不是,有风没听清,“啊?”。
“啊屁。”岑遥去了烤肠袋子,戳进粉碗,伸手要馄饨,“端我吧。”
“烫。”也蹲下,给他递勺。
“老杨家肉咸,要买他隔壁安庆的。”瞥眼汤,“安庆家才是新鲜肉馅。”
湛超失笑,“你哮天犬吧?还能闻出来谁家的,绝了。”
岑遥不睬他。
“那下次买馅儿我包,冻冰箱里。”边说边扳他下颌尖,凑去脑袋。岑遥赫然后移。他笑,“不亲你,借个火。”岑遥居然没注意他嘴里叼了烟。烟头衔接,逾刻燃过。岑遥说:“我前几天跟你说的那个老杜,记得吗?我今天才知道他死了。妈的,也太......”
湛超松开他下颌改搂抱,按着他后颈摩挲,“又跟你没关系。”
打再相遇起,岑遥对湛超的恼怒多半来源于此。好似自己仍是那个高度敏感的情绪容器,仍需他姿态低入土地,如当年珍视件贵重瓷器般,抚恤自己的一切。他是不知道绝大多数的事情可以漠视吗?还是以为自己依然是颜家遥,在跟他撒娇?心臆间的烦闷挥之不去,他猛拧他腰肉,听他“嗷”。结果湛超松手,改快速偷亲岑遥面颊一下,鼻息湿暖,语调柔成了水:“小坏蛋。”
站前广场晚上有人卖唱,吉他弹得三流,调子曲曲折折,传来巷子里,听得出是《一生所爱》。馄饨很烫,怎么吹都不凉。
第12章
隔天报阵雨,阵雨没准,最碍人。岑遥大头觉睡饱,出房门看茶几上一海碗透凉的油茶。过去一摸边上的锅贴,还些微带点儿热气。刷牙洗脸,盘腿踞进沙发,乱啃上两口锅贴垫胃,琢磨要办的琐事:
营业证要年审,官网动辄闪退,搞不明白,还是得跑趟地税局;颜家宝私自定了年底的全寝五日游台,要办往来证,户口簿在家,得连带着下月生活费给祖宗一口气送到;常熟那头一家货商要清上半年的货款,九万八,再添滨湖三居室的七千月供,钱进了荷包又要飞走;安纺老屋的纱窗要找专门人拆了洗,上头还结着五月的杨絮;岑雪小肚子闷疼了一阵,经也停了,替她挂了安医的专家号,做个彩超,顺道看过温敏红。想不清了,够多了。
天!可不可以不做三十岁的中国人?首富、鸟虫、云烟,来抓阄,我重头选过。
又喝两口油茶,瞄表算一算,哈,还能再睡一小时回笼。于是岑遥咕咚仰倒,侧卧成枚熟虾,听厨间滴答、滴,水龙头没拧紧,如催眠,帘也是拉紧的。觉着倦冷,脚背就一勾扶手上薄被,将自己蜷成馅儿包进饺子皮,再一滚,就是春卷。
眼皮时而超越器官组织,成为更神异的存在,似幕,如门,眼一闭,历过的人事清晰如昨,拧开锁像还能跨进去,继而看见细微线索。只是岑遥真正可以称得上失去过的,好像也只有爸爸和湛超。剔开湛超。爸?这鸡/巴该杀的鸟人。他翻身。越过门,是那年,安纺老屋,砖红一幢筒子楼,黄昏温软,飘有炼猪油的荤香。父亲下班,值企改迎头,旋而一月又发不出工资。他头颈落有纺织车间的粉尘,晚饭前,自己拾出搪瓷盆、透明皂、短衫裤衩,共乘一辆飞鸽,跟他去钢北澡堂。
出了老工房,上街道,沿和平路骑,有铺面、摊车,灰墙上写“四化”,斗大红字褪色,爬了枫藤,西翼耸立一根热电烟囱。路上能讲的话通常比家里多得多,“上海满街法国梧桐,一比,我们是小破县。”他嗤鄙安纺人学来三建走不成的上海人吃甜口、醉螺蛳、毛蟹,碰上卖的就说:“上海佬还嫌你,说,侬个臭阿乡。”他被老子不由分说提溜进大集体,才情不得彰显,时刻对宿命有怨气。自己不语,等铁道灯,又见他踢停飞鸽,“饿吧?去好益家给你买只面包,给小宝也带个,别跟你妈讲。”他穿藏青的哔叽工服,净高一八五,又因近视、长富贵包,人棱耸而颠颠,一只架子似的晃向对过。背影有这么强的隐喻性么?自己鼻腔竟温温发热。攥紧搪瓷盆,突然有话想说。我读书到两点,依然考不到头几名,不像我同桌,我应该是资质不好。我不想再穿二姑家俊文穿旧的鞋了,耐克的又怎样。还有一个男的,我同学,跟你一样高、一样爱看小说,他对我说了一些话,有点恶心,但也......倏尔云雨连片扯来,渐渐密实,自己真睡了。
深长的一觉,被手机铃扰醒,摸来接,“嗯?”鼻音酽浓。
那头一顿,又说:“遥遥。”
“嗯?”半迷糊着应他。
趁这人不备,低声多来几句过嘴瘾:“遥遥,小遥遥,宝贝。”
岑遥两秒醒盹,骂:“宝你妈。”
那头嘿嘿笑,问他:“锅贴吃了吗?税局跑完了吗?”
“我操。”蓬头乱发去看表,十二点,“啧!”
湛超午歇,打包了汤面窝车里吃,“谁说的来着?懒是平生性。爱睡觉是基因里带的。”
岑遥满地找拖鞋,“那是你。”
湛超嘚啵:“小宝要的东西我晚上去给她送一趟,你就别跑了。”
“嗯。”
又嘚啵:“税局也别急,哪天去都不迟,但专家可不等你。”
“嗯。”
还嘚啵:“吃饭,带伞。我今天早点回来。”
“拜拜!”滴又把他电话挂了。挂了才想起来,“雨天当心”这话忘说。
亭午,雨先是松脆地落,几秒后变密,天也青了。坐公交去安纺二村接岑雪,敲门不应,又撑着伞多蹚一站水路,去三里街瘫子家找她。岑遥懒得上去,找了小摊,要了碗素水饺,边吃边电话给去岑雪。果不其然又被推脱,没空、不去、不疼了!岑遥威胁她:“挂个专家号五十块,不去钱当水淌掉,真要长个瘤治起来你一天工钱狗屁不顶,去不去?”岑雪沉默,她老人机掉过马桶,刺刺拉电磁响伴闷钝呼吸,不久说:“那就死。”岑遥讷然,正要开骂,听她又说:“来接我下吧,没拿伞,早去早回。”口吻很屈从,免掉一场的口角。
三里街楼型旧,是贯通的长廊,一户一屋,下雨回潮。岑遥也不进去,只在外头抽着烟。玻窗厚积灰土,缺了半页懒得修,补上块透明耐力板。岑遥朝里望。岑雪拿小吊煨了半只母鸡,半锡锅汤烧滚,留点儿浮油下抄手,离灶下小葱、鸡丝,端去床边一勺一勺吹凉,喂那瘫子。瘫子两扇肋排,面黄肌瘦,翕张灰紫的两瓣嘴带笑说着什么。他凸眼珠子乌澄澄的,留白少,目光婴儿似的,弱得发黏。岑遥呛了口烟,背过身把烟蒂捅进一盆月季的蕊里,心里升腾起久违的被侮狎的屈辱感。他记得他手可他妈的不残。
岑雪后头拎了串珠的手包出来,用牛角梳理两鬓挓挲的碎发,“公交还是打的?”
岑遥戗直问:“他吃饭还要你喂?他他妈活着干嘛?”
“吔!尽瞎讲!”岑雪来捂他嘴,扭头瞥门,“人家雇你看护,不事事要周到?”
“周到。”岑遥挣开她,顾自朝魆黑的楼道走,“妈姨,他不配你。”又哼笑:“看他那副明天就睡棺材的瘟鸡样子,勃得了吗他?于你没用。”
背后一时没动静,岑遥扭头,见岑雪脸色赭红,箭步上前将手包猛砸向自己。断了提手的鱼线,塑料珠子散落一地。岑遥摸下巴,有道豁口,汗腌进去,疼得丝丝絮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