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93)
随着那薄纱蒙眼,一阵眩晕登时袭来,浓雾逐渐没入七窍,令人眼前骤然一黑,随即堕入无尽空茫之中……
张青岚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再回神时,周遭已是换了一副场景。
额前渡来的是殿内白玉地砖的冰凉触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跪于大殿正中,右手紧攥着一根生了红锈的铁链,久久不动。
那双手明显就是少年人的手,尚未长开,被铁链锈蚀的部分划了几道细微的血口,疼痛之中还夹杂了些许痒意。
……意识仿佛泡在一汪温水之中,一时间竟是叫人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四周响起的是编钟被敲击时发出的清脆乐声,少年五体投地,身披一件狐毛大氅。
雪白狐裘被暗红血色沁染大半,肩头还落了厚厚一层未化霜雪,浑身上下的肃杀气质同那尚在歌舞升平的宫殿格格不入。
本应此时上场的舞女被浑身浴血的少年吓得后退几步,瑟缩着围作一团,躲在乐师身后不敢再前进半步。
坐在两侧的大臣们则面面相觑,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一道男声响起,这才打破了原本近乎于死寂的氛围:“……父亲既是允了你把这奴隶带回世子府,三弟还是速速起身罢,莫要影响宴席继续。”
听到了这句话,那殿中长跪不起的少年方才挺起身板,额前磕出来的伤口裂开,殷红血滴顺着两鬓滑下来、砸在羊脂玉制成的地砖上,留下一朵蜿蜒的花。
手中铁链因此晃动,发出喑哑的几声怪响——众人顺着响动发出来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锁链那头赫然挂在一个身材健壮的青年的脖颈上。
此时正值隆冬腊月,那人却是只着一身染血布衣,形容比少年更加狼狈。蓬头垢面,满身被野兽撕咬而留下的伤痕,右肩血肉撕裂,露出底下的森森白骨。
少年对他人的灼热视线恍若未闻,挺直了脊背半跪着,先是朝左前方说话的那名青年瞥去一眼,随后才收回视线,转而直勾勾地盯向眼面前端坐在高台上的中年男人,平静道:“父亲,大哥说的可是真话?”
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身着华服,盘腿坐在金丝软垫上,脸色憋得铁青。闻言将手中紧捏的青铜酒樽大力甩至高台之下,酒樽碎裂,发出“嚓”的一声脆响。
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压抑心底怒气,裕国公手背青筋毕露,过了许久,方才大手一扬,粗声道了句:“随你。”
少年这才松了眉头,随后开始规规矩矩地磕头拜谢,待到将那些繁琐礼节一一完成,方才站起身,牵动手中铁链,垂眸唤来数名侍卫,将那昏厥过去的青年从殿中抬走。
脂玉砖石上徒留一地血迹,星点斑驳,格外刺眼。
……
外面是风雪大作,树影飘摇,世子府内却是红烛暖炭,将凛冽风霜严严实实地挡在门外。
少年反身将镂花木门拉回,单手捧了铜盆进屋,拉开虚掩着的琉璃珠帘,一股浅淡的血腥气便从里屋飘散出来。
此时正横卧于屋内长榻上的男人见他走近,脸上当即显露出来一个混不吝的笑容,未受伤的那只手垫在脑后,脑袋上缠着的绷带雪白:“哟,咱们三少爷终于舍得回府了?”
少年人身量矮,脑袋上还压着薄薄一层白雪,听到男人沙哑嗓音响起却是连眉头都不皱,兀自弯腰将手中铜盆放至榻边,伸手解开背上搭着的厚重狐裘。
将衣服上沾着的雪花抖落,张青岚这才走至长榻一边,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睡没睡相的男人。
那人脸上尚且大咧咧地刺着墨字,左边眉毛上有一道浅白色的疤痕。剑眉星目,本应是一派正经的长相,却因为那伤疤平添了几分邪气。
敖战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痕无数,最严重的当属肩上那道因为狼王撕咬而留下来的裂口……距离两人在深山之中被狼群围困已然过去了半月,伤口却仍未痊愈,日日须得换药清洗。
“怎么,”见他一言不发,敖战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凑近抬手捏了一把少年脸颊上的软/肉:“看傻了?”
脸上传来的细微痛感这才将张青岚飘忽不定的思绪拉回来,顺势握住了男人搭在自己肩头的左手,心头涌上一股熟悉却又难以言喻的痛楚。
就在此时,又一阵猛烈的眩晕感袭来,令他控制不住地后退半步,闷哼出声,在天旋地转中双膝一软——跌入了一个满是清苦草药气息的怀抱中。
男人掺了小半调笑意味的声音从头顶上传过来:“一言不合便投怀送抱,小世子,你这算个什么套路?”
好不容易才从眩晕之中挣脱出来的少年人浑身一僵,余光瞥见对方肩头因此扩散的大片血迹,当即有些慌乱地站直了身子,从放在脚边的铜盆之中取出来个巴掌大的陶罐,垂着睫羽答非所问道:“我替你换药。”
鲜血浸透的纱布被人解开,轻落至地面,少年专心致志地清创、换药,最后再用洁净纱布将伤口重新包扎。
敖战坐在长榻旁,单手撑于膝上,眼睁睁地看着张青岚用一把银质小刀将他身上那些溃烂发脓的血肉削去,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听下人说,当**带人强闯太和宴,硬是将我从国师那边抢回来,把你爹气得脸都黑了。”
“这事是不是真的?”
张青岚手中动作不停,听他这样说也不过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国师一脉向来行事狠辣,不留余地。不过他们既然敢背着父亲将俘虏贫民赶入深山做人祭,就要做好事情败露的准备。”
“既是做了本世子的贴身近卫,”张青岚将药膏轻轻覆上男人肩上那道形容可怖的伤口,低声道:“那你便是我的人。”
少年说这话时眼神微冷,语调波澜不惊,毫不在意自己的嫩白指尖上沾了血污,淡定陈词:“总不可能真让外人欺负了去。”
随着最后这一句话的尾音落下,少年原本流畅的动作当即一滞。
脑海之中忽然传来一道敲击铜钟的嗡鸣低响,很快,面前的景象便如同定格一般,随着这一声震荡心神的钟鸣瞬间凝结。
张青岚眸中空茫只不过闪烁了一瞬,待到恢复清明之后却又发现自己竟是动弹不得。
窗外早已没了风雪呼啸的声音,天地之间徒留一片寂静……身旁场景开始一点一点地逐渐崩塌,原本横卧在面前的男人同样一动不动,如同落入清水之中的一滴墨,缓缓消散,泛起涟漪。
一切都好似水中月,镜中花,分辨不得,挣扎不开。
不过顷刻,四周场景便换又了一副模样。
第一百一十章
最先跃入眼帘的一轮皎洁明月,悬于夜空之中,浅淡光晕纷纷扬扬地泼洒下来,在残垣断壁上镀去一层银辉。
浓重的血腥味在月夜之中弥漫,张青岚睁开眼后才赫然发觉手中正紧握着一把染血短剑,面前则横陈了一地的尸骸断肢。
“……”
他单膝跪地,剑刃大半没入被鲜血浸透的泥地之中,面不改色地捡起一条断臂,看着那手腕内侧的暗紫刺青静静出神。
浓重夜色将这一场杀戮无声掩藏,在旷野之中徒留一片死寂。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碾折野草的脚步声,夹杂着男人的粗重喘息,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接近。
注意到了那些细微的悉索响动,少年眉眼之间的沉郁顿散,很快松开剑柄,撑着膝盖站起来,转身望向朝自己缓缓走来的男人。
原野上的杂草生得有半人高,横挡在人腰间,又在下一瞬被他踩于脚底。
夜风凛冽如刀,裹挟着敌人鲜血的铁锈味,吹扬起敖战草草束在脑后的长发。
张青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敖战手握长刀朝自己走近,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半尺才停下脚步,灼烫吐息蹭着他的耳廓,带起不可明辨的一片绯红。
秋风漫漫,少年站定在漫无边际的苍茫夜空之下,抬眸朝他望。
敖战则低笑一声,随意扔了手中长刀。
他半身浴血,却是兀自伸手托起少年后颈,在两人勾缠目光之中俯身,在那苍白唇瓣上落下一个近乎猛烈的深吻……于厮杀之后融入抵死缠绵。
周遭是散落一地的断臂残肢长矛戈戟,张青岚却视若无物,于无边旷野之中,他听见自己在男人耳边呢喃低语:
“护卫有功,这是你应得的赏。”
……没过多久,这副深秋夜景便又像之前一般凝滞定格,缓缓于他眼前破碎、消弭、再重组。
只是这一回,少年的身边人换成了张凝月。
不施粉黛的女子取来一个封存完好的檀木盒,于床沿处轻轻巧巧地坐下来,掀开木盒的顶盖,从中取出来质地上好的伤药,随后握起少年满是伤痕的手臂仔细上药包扎,细语埋怨道:“大哥这次玩笑开得失了分寸,着实做得太过。”
药膏的清凉很好的驱散了伤口处的热辣胀痛,少年却是忍不住紧皱眉头,转脸看向身旁女人:“他同国师勾结,在我入山打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重重埋伏,派来死士刺客无数。”
少年一双凤眸微微睁大,表面上虽是仍保持着一向的沉稳,最终还是忍不住冷声道:“二姐,如此狠绝手段,你却说大哥是在同我‘开玩笑’?”
张凝月替他疗伤的动作未停,眉眼间仍旧是那副极度温和的模样,轻笑一声道:“那是自然。”
她的五指纤细,动作颇为灵巧地在那纱布上系紧了一个结,最后再将药膏塞入少年掌心,笑得弯了一双眸子:“毕竟是血亲,大哥又怎会对你痛下杀手?不是玩笑,还能是旁的什么不成。”
“可这并非头一次……”
“阿岚,” 张凝月开口打断他:“兄弟姐妹团聚不易,还望阿岚多多体谅,此次夏猎……莫要再在父亲面前抢了大哥的风头。”
嗓音是惯常的轻柔,张凝月美目半阖,一双柔荑搭在少年手背上轻拍几下,眼瞳之中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本就是一家人,平安和美,团团圆圆地过一辈子,不好吗?”
“阿岚,姐姐晓得你从小就是个乖孩子,这一回定然也是听话的。”
“阿岚,姐姐待你不薄,你就当做帮姐姐一个忙,不要再违抗国师,也不要再忤逆大哥。”
“阿岚,你的近卫手伸得太长,已经惊动了父亲……”
“阿岚啊……”
“阿岚……”
…………
…………
无数纷繁画面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时而停留,时而倏然碎裂飘走。
百年的漫长时光仿佛在此刻缩减成了一瞬,又似乎有许多相近又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沸沸扬扬,不得片刻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