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25)
身后是另一名侍女,双手执着一根月白色的发带的两端,将张青岚的满头乌发一一束起,神情十分恭敬谨慎。
张青岚有心拒绝,正欲开口的瞬间,却发现自己嗓子里像是塞着一团干涩的棉花,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仅如此,手脚也如同被枷锁束缚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端坐在梳妆凳上,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的一群人围绕着自己忙忙碌碌。
青绿翠色的大袖衫披在身上,其上还用淡色丝线绣了精美暗纹,搭配着镶嵌着白玉的素色木簪,衬得张青岚整个人气质清冷如谪仙。
待到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几个为张青岚打理完毕,这才收拾干净那些零碎的杂物,安安静静地退出门外去。
眼看着仆从一一退去,房门重新合起,张青岚试探着动了动指尖,这才发现自己终于能够不受限制,重新动作。
那一直等候在房间角落的管事嬷嬷重新走上前,毕恭毕敬道:“老爷要务在身,今晨须得起早出门办事。望夫人体谅,在家中等待便是。”
张青岚至今没有弄清现在是个什么光景,回想起昨夜敖战的怪模怪样,不敢打草惊蛇,只得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姑且把面前这老妇糊弄过去,胡乱应了一声:“嗯。”
青年坐在圆凳上一动不动,管事嬷嬷似乎也没有一星半点要出去的意思,依然站在一边,视线紧紧黏在张青岚的身上,却是一言不发。
指尖在台面上轻敲,张青岚倒也不甚在意对方颇为露骨的防备。
他四下打量,看着屋子里明显不同于任何自己熟悉的房间的陈设,思绪一点点铺开。
回忆起昏迷之前自己眼前闪过的一丝如同裂口一般的暗芒,再加上那些磅礴浩瀚的灵力,张青岚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种大胆的猜测。
青年脊背直挺,坐在圆凳之上,抬起眼皮同老嬷嬷对视,手指指向窗外,问:“这是哪?”
管事嬷嬷明显没有预料到对方会问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堆,露出一个假笑:“夫人说笑,这里是敖府呀。”
张青岚闻言,心下顿时有了计较……龙王府内,可未出现过这般格局的房屋。
之前思虑太多太杂,他竟是从未想过自己所处的这方空间,可能根本就不是现世。
张青岚随便“哦”了一声,权当作给对方的应答。
视线从四周的陈设布局转到了老嬷嬷的身上,张青岚仔细观察着,似乎是想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管事嬷嬷被张青岚的考究视线盯得有些挂不住脸上的笑容,很快便开口问道:“夫人可还有什么话想要对老奴说?”
“没什……”一句话刚说了一半,青年却是话音一顿,抿了抿唇。
嬷嬷松弛的眼皮微颤,垂在身侧的手捏着衣角不住摩挲着,颇有些紧张地等待对方发话。
“也没什么大事,”只见张青岚神色自若地眨了眨眼,气定神闲道:“我饿了,不知贵府何时开饭?”
管事嬷嬷原本高悬在半空之中的心顿时放下,一时无言:“……”
***
眼看着那管事嬷嬷告退出门,去厨房给自己取来饭食。张青岚在大门关闭的一瞬间起身,三两步走到门边。
伸手拉了一把大门边沿,看着纹丝不动的门板,张青岚神色微黯。
耳边传来一阵细微响动,金属剐蹭的声音透过木门,极微弱地传到房间里。想来是那老妇人不放心放青年一人呆在屋内,索性从外将大门反锁。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下人应有的做派。
张青岚本来就不是个安生的性子,自然不可能乖乖待在房内,受人掣肘。
绕着屋内转了一圈,不多时,他便找到了隐藏在幔帐之间、房间侧后方的一扇约莫一人高的圆窗。
毫不费力地支起窗子,青年随手脱了身上那件费事缠人的大袖衫,只剩下里面的烫金交领。
双手支撑着窗框,张青岚轻跃而起,足尖踏着底下的实木横台,指尖蹭了窗台上满满的一层积灰。稍加用力,整个人便如一只轻盈的蝴蝶,翻窗而出。
婚房的后窗同院墙的距离极为接近,只留下不足半米的空余,供张青岚容身。
院墙的砖石青灰,缝隙中则长满杂草青苔,甫一从屋子里翻出来,一股老旧潮湿的草腥气便弥漫开。阳光被院墙遮挡,因此其间十分阴凉。
胡乱抹了一把贴在脸颊处的纷乱发丝,张青岚沿着缝隙向前走去,特意放轻了脚步,不叫人发现。
约莫走了十余米,随着一道亮光闪现,青年这才从院墙与房屋之间的窄道之中走出来,整个人呼吸一轻,鼻翼之间没了那些古旧陈腐的气味。
张青岚缓缓睁开双眼,适应着过于刺眼的阳光。
四下打量一番,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正处于院内一方无人问津的角落之中。
光秃的裸地被几块残破的木板圈起来,西南角则是一口枯井,枯井旁种着一棵颇为高大的梧桐树。正是春夏交接的时节,梧桐叶片翠绿,将阳光遮挡一二,在地面上留下点点晶亮的碎斑。
正当张青岚迈开步子、准备往外走的一瞬间。
两道轻却尖锐的女声竟是随着主人的步伐逐渐接近,嬉笑着不断往青年的方向走来。
张青岚心念一动,顿时向后撤了几步,躲回到了原本的那道窄缝之中。
屏息凝神,悄悄探听起了那两人的谈话。
第二十八章
后背依靠着阴凉冰冷的墙面,青年垂着睫羽,安静地躲在阴影处,仔细探听着从外面传来的动静。
属于少女的细碎脚步声响起,地面上的杂草似是被人用足尖一点点压实,发出悉索的轻响。
随着主人逐渐接近。原本模糊的一道温软嗓音变得愈发清晰:“……碧桃,你今日被于嬷嬷选中带去,到底有没有看清夫人的模样?”
“自然是看清楚了的。”另一道声音笃定地回答她。
张青岚略作辨别,发现她便是今日那个端着铜盆、跟在管事嬷嬷身后进门的侍女之一。
结伴而行、趁着午间无事,于休憩间隙来到自认的隐秘之处说些悄悄话……小姑娘们似乎总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那你快和我说说,”那道率先提问的声音似乎十分好奇,连忙追问道:“新夫人长得好不好看?”
两人此时已然走到了那口枯井旁边,见四下无人,便放心地停下了脚步。
细微的痛楚从对方捏着自己的手臂处传来,碧桃望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孩,有些嗔怪道:“盈槐你捏疼我了……这样着急,我还能不跟你说不成?”
“好嘛,我错了我错了。”名唤盈槐的另一名侍女听到她这样说,马上松开双手,脸上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这样,明日嬷嬷发的消暑份例,我的凉糕全给你吃,好不好?”
碧桃闻言笑开,也不继续卖关子,开口说道:“那人的样貌只能称得上一句‘不差’,并非是你我想象一般倾国倾城。”
盈槐闻言,脸上露出个惊讶的表情。
“我进门的时候,屋里头的帘子拉得严实,整个房间暗的很,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碧桃的话说的有模有样:“他就站在我们几个面前,不算面善的长相……头发乱糟糟的,也不好好梳起来。”
“什么事情都是我们帮着才肯做,懒得很,就连梳洗打扮都不愿意亲自动一动手指头。”
盈槐十分失望的“啊”了一声。
眼看着盈槐相信了自己的话,一点点变得失落,碧桃很有些得意。
对于所谓的“夫人”,她其实是有些嫉妒的。
听闻对方在嫁给老爷之前,也只不过是个和自己一样、家门落魄的普通人,平日里依靠些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小手艺勉强度日,很是清贫。
如今一朝麻雀变了凤凰,便端腔作势地使唤她们这些可怜的小奴婢。
碧桃心气不平,朝着盈槐补充道:“我还听说呀,张家就剩他一个人,算命师傅说他命里带煞,上克父母,下克子女。也不晓得老爷为什么要娶这样的人进门。”
“指不定是使了什么妖法,把老爷迷得这样深。”
盈槐眨眨眼,却是听得有些忐忑:“可我怎么听说……是那个人不愿意嫁,老爷强行把人接过来……?”
碧桃立刻瞪了盈槐一眼:“胡说八道。”
“我看你也别一口一个‘夫人’的了,”碧桃伸出手,点了点盈槐的眉心:“要我说,哪有这样的嫁娶……无媒无妁,就连个正经宴席都不办。”
“昨日府里也就那间婚房做了点装饰,你出外面问问,谁知道老爷娶了个夫人回家呀。”
盈槐胆子比碧桃小多了,瞪大了一双杏眼,赶紧冲上去捂住对方的一张嘴:“可不能乱讲话!小心你的舌头。”
“哼,”碧桃拉下来盈槐覆在自己唇面上的手,取笑她:“胆小鬼。”最后却也噤了声,没再提起跟“夫人”有关的话题。
很快,两个忙里偷闲的侍女就被人唤回去继续做事了。没了她们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满地荒芜的院落之中又恢复了一片无声的静谧。
张青岚沿着原路返回,趁着管事嬷嬷还没从厨房回来,翻过圆窗,将弄乱的帐幔一一恢复原状。
若有所思地坐回凳子上,青年一边回忆着听来的对话,一边不住摆弄着桌面上随便陈列着的几个红泥瓷杯。
回忆起方才侍女说的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张青岚细细考究,发现对方所议论之人虽是顶着自己和敖战的名头,可无论是生平经历还是家门背景,都像是凭空杜撰一般,同现实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张青岚无法感同身受,也就不甚在意那些无谓的非议。
青年搭在圆桌之上的手指修长白皙,指尖轻捻,将一只红泥烧制的薄壁陶杯拿起来,放在掌心之中把玩。
不多时,房门被人重新从外拉开,发出“咔哒”的一声轻响。
张青岚将飘忽不定的思绪拉回,视线重新投向那扇半开的房门……出乎意料,敖战的身影出现于其中,手里还提着一个满满当当的食盒。
青年眼底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男人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衣摆处沾着尘土,鞋侧覆着星点的泥浆。
敖战迈过门槛,反手将大门带上,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站定在青年面前,男人抬手将食盒放到案几上。
几乎是同一瞬间,食盒之中精致菜肴的香味便顺着缝隙钻出来,逸散在空气中。
张青岚的注意力瞬间就被食盒吸引过去了,瞳仁中仿佛闪烁着晶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