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导法则(哨向)(125)
人鱼茫然地接过鱼桶,抱在怀中。濒死的海鱼在桶子里翻着白眼,与他对视。
饶星海多了个心眼。他拎起专门用来装池底垃圾的蓝色桶子,把“垃圾”二字亮在外侧。
“找块苫布盖着他,有人问起就说我们去倒垃圾,是臭的。”
人鱼用不舒适的姿势坐在手推车上,看着两位青年跑来跑去。苫布找到了,在离开之前,阳得意从渐渐满上的池子里装了一桶水,淋在人鱼身上。
“外面下着雨,应该很潮湿。你忍一忍啊。”阳得意把桶子扔进池里,“我俩还有一个同伙,在外面等着。”
苫布盖住了人鱼,除了布的颜色,他什么都看不到。手推车摇晃着,慢慢地离开了那个充斥着古怪气味的地方。他的心脏咚咚直跳,有人走过来了,有人还开口询问。
“都是人鱼的排泄物。”阳得意信口开河,“你看吗?臭得很臭得很。”
他抓住苫布,人鱼一下紧张起来。
陌生人说了一个名字:“……他去哪儿了?”
“抽烟呢。”阳得意说,“所以让我俩先去倒垃圾,你还看吗?”
苫布最后没有揭开,手推车继续往前。人鱼晕头晕脑的,他分不清自己要去往哪里,但心里有一丝越来越浓重的悔意。
哐哐两声,他听见身后推车的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紧接着,有雨水落在苫布上,沙沙作响。
他闻到了清爽的气息,是树林和泥土。
“王文思!开车门!”
手推车飞快往前冲,人鱼听见青年的大喊。
紧接着,苫布哗地被揭开了。人鱼惊恐地看着眼前一辆红色的小车,还有正从驾驶座上探出一只脚的陌生青年。
王文思打量人鱼片刻,声音都破了:“这……啥玩意儿?!”
第86章 人鱼(2)
身为一个曾听闻过神秘海域水族馆恶名的天津市民, 王文思知道它的负面新闻很多, 但他万万没想到,神海里有一条人鱼。
人鱼是一种人身鱼尾的特殊生物, 在全世界多个海域均有发现。在欧洲部分国家和俄罗斯, 人鱼已经被划归为特殊人类, 受国际及本国的《特殊人类权益保护法》保护。但是在我国国内,人鱼只能被称为“泛特殊生物”。
“泛特殊生物”是大部分特殊人类在正式划归为特殊人类之前的称谓。它非常模糊, 甚至没有立法保护, 因为它的界限极其不清晰:比如海童和茶姥在被真正确认为特殊人类之前,他们都曾被看做“泛特殊生物”, 一种介于特殊生物和特殊人类之间的种族。
但是国内, 甚至全世界都没有“泛特殊生物”的保护法则, 所有的法律都泾渭分明地归类为“动物”和“人类”两个类别。“泛特殊生物”跨于两者之间,甚至无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的、被大部分人认可的定义。
因此它始终是一个俗称,而且大部分被称为“泛特殊生物”的种族,全都不喜欢这个称呼。上世纪九十年代, 因为日本将雪女和河童划归为“泛特殊生物”, 两个愤怒的种族掀起了几乎覆盖全日本山地和水域的灾难性事件。被称作“椿花事件”的这场异常季候性灾难至今仍是国际上谈论泛特殊生物时必定会提起的棘手案例。
在国内, 人鱼也一样。无论是南海、东海还是其他海域,虽然发现了许多不同的人鱼聚落,但是人鱼或者不愿意和人类沟通,或者对成为“特殊人类”毫无兴趣:
南海人鱼首领懒得和他们沟通,偶尔会跟海童或者狼人说说话--他显然非常喜欢海童,对狼人也很感兴趣, 但对于与普通人类最为相似的哨兵向导,他缺乏好奇。
黄海和渤海的人鱼首领是一对夫妻,最爱的事情是随着洋流四处串门,据说学会了英语、韩语、日语、俄语等等十几门语言,当然是用人鱼的沟通方式。
东海的人鱼首领比前面几位稍有礼数,而且勉强多出点儿事业心和野心,想为自己的族群多争取好处,开口就问:如果我们成为了特殊人类,以后你们特殊人类开大会,能到海里开么?不能?要我们人鱼迁就?开会的时候让我们在会场的水箱里出席?请你滚吧。
“人鱼好麻烦啊!”——这是所有国家特管委的共识。
这些事情,此时此刻正在车外争执的三个年轻人浑然不知,坐在车后座的人鱼也从没听过。他只感觉皮质的座椅令人难受,它们有着古怪的触感,令他很不舒服,尾巴上即将掉落的鳞片许久没疼过,它们总是静悄悄地就掉了。但现在他觉得浑身都疼,渐渐才回过味来:他在害怕,他害怕自己会又一次被售卖;他还在责备自己,太轻信了,万一那两个年轻人不可信任呢?
他不知道这个古怪的机器是什么东西,而因为恐惧,在他们把他抱进机器里的时候,他甚至无法反抗。湿润的空气里有古怪的气味,像他厌恶的汽油,令他恶心,腹部深处一阵又一阵抽搐。那三个人还在外面商量,也许在商量要如何卖掉他,或者如何杀死他。第二个可能让人鱼骤然轻松下来,很好,他喜欢这个结局。
车厢里弥漫着鱼的腥气,他终于冷静,看了看抱在怀里的桶子,拎起一条鱼放进嘴巴里。
手推车即便折叠好,仍旧无法完全放入车尾箱。饶星海提议:“阳得意你坐在上面,咱们使劲压一压。”
王文思脸色都变了:“滚下来!立刻!”
他抓了抓头发,扭头看见车里的人鱼正在食用晚餐,一截活泼的鱼尾在人鱼嘴角垂死挣扎。他和那双浅棕色的、没有情绪的眼睛对上了。
王文思有点儿怕,下意识压低声音:“怎么能偷东西呢?”
他的语气里有一点儿怕事的怯懦和紧张。神海水族馆恶名昭彰,但是也他骂由他骂,清风拂山岗地经营了两三年,背后肯定有点儿说不透摸不着的本事。在这一瞬间,王文思脑袋里闪过了许多事情,比如还能不能回家,比如早知道不让这俩惹事精来天津,比如车里的气味应该怎么洗干净。
“救鱼一命,胜造……”阳得意掂量一秒,自以为是地往上加码,“八级浮屠。”
“可是怎么救啊?”王文思犹豫,“天津这儿可没有什么近海的沙滩。”
阳得意一脸王文思你傻啊的表情:“有海河啊,咱们把他放海河里,他不就游出去了么?”
王文思一脸阳得意你没脑子的表情:“他是淡水鱼还是海水鱼?”
阳得意:“?!”
王文思:“我现在合理怀疑你是想让这鱼安乐死。”
阳得意确实没想到这一点,人鱼不适应淡水环境,他不能进海河。
王文思:“而且你说他是东海捞上来的,可咱这出去是渤海啊。渤海的人鱼和东海的人鱼认识吗?有来往吗?有矛盾吗?你知道吗?”
阳得意哑口无言。
王文思:“放回去吧,啊。”
他一副哄小孩的态度,说着这句话,又底气不足地瞥了人鱼一眼。人鱼吃完了一条鱼,正嚼着鱼尾,意识到他又看着自己时微微皱眉,眼眉低垂。王文思心里又掠过了几百个念头。他知道,人鱼回神海水族馆是死路一条。
正别扭着,饶星海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人出来了。”
三人一回头,深海水族馆的后门正走出三两个人,东张西望,急匆匆的样子。
王文思脸都白了:“我靠!走走走!快快快!”
他一溜烟跑进车里,等阳得意和饶星海一前一后钻进来立刻发动车子,呼地冲了出去。七拐八弯上了主路,他松了一口气,笑道:“安全了。”
后视镜里,人鱼正有滋有味地吮着鱼骨头,仍旧用一双没情绪的眼睛看他。
王文思:“……”
阳得意高高兴兴,对人鱼说:“安全了。”
忧愁笼上王文思的脸,让他平素嬉皮笑脸的模样骤然多了哲学家的层次。身为一个除了偶尔跟父母闹别扭而失去零花钱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无忧无虑的富二代,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措的惶恐。
从水族馆偷走——不,拐走,王文思说服自己,这人鱼能跟人沟通,“拐带”更合适现在的情况——一条人鱼,可能会产生什么后果?他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搜了一通,发现没人问过这种问题。
人鱼是神秘海域水族馆的私有财产,他们这是拐带他人财物……但人鱼显然在神海遭受了很多难以忍受的事情,他们也算是替天行道!王文思一边开车一边胡思乱想,怎么都理不出一个思路。
而更让他头疼的,是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处理这条人鱼。
天津沿海一带,并没有适合丢下人鱼的地方。除了已经充分建设好的港口之外,大部分地方全都人口稠密,现在已经是夜间,想要让一条人鱼安全穿过河道抵达海洋,根本不可能。
除非他们有船,除非他们能离开海岸线,往大海里再前进一段
人鱼一路上都很安静,偶尔啃啃桶子里的鱼,鱼骨头乖乖吐进阳得意手中的塑料袋。他以前是可以把鱼直接嚼碎的,人鱼下颚的咬合力很强,但是在狭窄的水族馆生活了数年,他连牙齿都坏了许多。
阳得意看着人鱼的目光里,带着令王文思毛骨悚然的怜爱。他从车里抓出一根系礼物的彩带,拢起人鱼的头发,想要给他梳个辫子。车内另外两位男士震愕:“你还会这手?”
阳得意:“小时候天天给我姐梳。”
人鱼看他:“你有姐姐?”
阳得意:“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很漂亮。”
王文思鼻子一哼,不以为然地笑了。阳得意顾不上搭理他,悄悄松开了正给人鱼梳理头发的手。饶星海也坐在后座,他看到了那些白发被撩起来之后,人鱼脑后干枯憔悴的浅棕色头发,它们像是彻底失去水分的玉米须,黏连在发红的头皮上,而原本被头发遮盖的后颈上,全是古怪的血红色斑纹。
阳得意最后松松地给人鱼把头发束起来便罢,把那些不知为何会出现的古怪纹路照样遮盖起来。他中途下车去买汉堡薯条,饶星海和人鱼大眼瞪小眼,最后小心问一句:“你要喝水吗?”
人鱼:“不需要。”
饶星海:“你看起来不太好。”
人鱼:“我很好。”
王文思也看出不对劲了。人鱼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刚上车时那张水亮润泽的俊美面庞也呈现出失水的枯皱来。
“不能吹空调是吧?”他连忙关了空调。
片刻后车里热得如同蒸笼,人鱼身上没有排汗的毛孔,开始痛苦地喘气。
“大哥,你别死啊。”王文思慌了,拧开一瓶纯净水要往人鱼身上洒,末了看着座椅便顿了顿,想到手里这水淡了吧唧的,又顿了顿,“饶星海,你们干出来的好事儿,要是这大哥死在我车里,这可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