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沙雕老板(8)
“怎么,不喜欢听表扬?”卫子青看着对面的张猴儿,稍稍坐正了些,“上课顶撞老师,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啊。其实我批评与不批评,你都听不进去,嘴上说下次改正罢了。你自己说,你哪次不是这样?”
张猴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卫老师说的有道理。”
“还在这嬉皮笑脸。”卫子青摇摇头,慨叹一声,“张鹏,你不比那些好学生差的,稍稍努力些,就能考上个不错的学校。”
张猴儿开门见山:“老师,我不想读书。我觉得读书无聊又没前途。”
卫子青有些生气,问:“那你想去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张猴儿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是有好些成功人士都是草根起家吗?我觉得我也行。”
“时代不一样啦。”卫子青瞧了眼手机,“快上课了,你先回去吧。记住,不许再顶撞老师了。”
“知道啦。”张猴儿一个劲点头,态度诚恳,叫人分不清是真知道了还是假知道了。
张猴儿走后,上课铃便响了起来。卫子青独自坐在办公室,手里摩挲着记录张猴儿家庭住址和父母手机的小纸条,思索良久,决定去他家里。
张猴儿的家在“水果街”上。那片是亟待开发的老城区,整条街上的住户大部分都是外来务工的,鱼龙混杂,买卖以水果批发为主,所以被称呼为“水果街”。
周六下午两点,卫子青跟家里交代了几句,骑了辆小单车往水果街去了。夏天正是西瓜的季节,随处可见满载西瓜的大货车停在路边,小喇叭里重复着机械地叫卖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会有几个光屁股的小男孩沿着马路牙子跑来跑去,整条街混乱至极。
卫子青按照纸条所写,找到了张猴儿的家,一间小小的水果铺子,店里还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因生意不好,她们坐在角落里玩手机。
因为卫子青之前没有跟张猴儿父母打招呼,两个女孩子以为他是来买水果的客人,放下手机起身招呼。
卫子青忙对她们摆摆手:“我是来找张鹏的家长的,我是他班主任。”
两个女孩子听了,回头朝二楼喊:“爸,妈,三鹏子的老师找你们!”
“来了来了!”屋子里的人应了几声,匆匆忙忙地从堆满杂物的楼梯跑下。张猴儿父母与卫子青在之前的几场家长会上见过,张鹏爸一见卫子青,热切地向他伸出手。但张猴儿爸随即想到什么,又把手收了回去,在衣服上蹭干净,这才和卫子青握手,“卫老师,欢迎欢迎,进来坐!”
卫子青礼貌笑笑,他注意到那两个女孩子,因为职业缘故,忍不住多问了句:“她们是您女儿?今年在哪上学?”
张猴儿爸摇头笑笑:“哎呀,女孩子家家的,能帮家里干活,会认字就行了。我也没指望她们光宗耀祖。”说至此,他脸色微变,“卫老师,您亲自来找我们,是不是张鹏惹事了?这小混蛋出去玩了,等回来我好好收拾他。”
“不是,我只是想来找两位谈一谈张鹏的学习情况。”
其实,卫子青一开始来这里的目的,是接受了代课老师的建议,想要劝退张猴儿。这不是小事,所以他亲自找过来,也是给张猴儿留个面子。
可是卫子青看见那两个女孩子之后,劝退的话竟说不出口了。依照张猴儿那副德行,就算读中专,也免不了被劝退,小小年纪就得卖水果或是打工。
他作为他的老师,忽然不忍心了。
张猴儿的父母还不清楚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发生了什么,热情邀请卫子青到楼上坐。
刚到二楼,一张贴在墙上的A4纸映入眼帘。纸上画着一个火柴人,火柴人脑门上一个大大的“卫”字,旁边还用碳素笔标注“权贵”。纸下一行潦草字迹:“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卫子青哭笑不得:“这字写得颇有李白侠气。”
张猴儿的母亲不明所以,微笑着说:“张鹏写着玩的。”
二楼有三间屋子,最大的一间是客厅,也是张猴儿父母的卧室,和全家的厨房。卫子青接过张猴儿爸递来的小马扎坐下。
因关系到学生的未来,卫子青一五一十地将张猴儿在学校里头的表现告诉了他的父母。
他只是希望他的学生能上进些。
而张猴儿父母听自己的唯一的儿子如此顽劣,怒不可遏。尤其是张猴儿爸,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我还指望他光宗耀祖,日后能出人头地。他到好,整日在学校给我丢人现眼!”
卫子青听得皱眉:“张鹏爸爸,现在孩子也大了,能辨别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今天来说这些,就是希望家长能督促他学习。”
张猴儿爸陪笑:“是是是,听老师的,一定督促。”
卫子青又仔细交代了几句,这才骑着车子离开水果街。
傍晚,张猴儿才回家。他的两个姐姐在一边玩手机,也没理他。
张猴儿才上楼,张猴儿爸就从店门口走进来。他阴沉着脸,跟在张猴儿身后,手上拖着扫大街用的大扫把。
刹那间,婴儿手臂粗的大扫把就打到了张猴儿的后背上,疼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在楼梯上。
张猴儿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父亲在他身后说:“跪下!你个不孝东西!”
张猴儿一头雾水:“我哪不孝了?”
“你还顶嘴!”张猴儿爸大怒,一边打一边说,“我也想望子成龙,我好不容易有个儿子,你却不争气,白白让学校里头的人看笑话。若不是今天卫老师家访,我还不知道你当众改名叫张猴儿了,是不是过两天,连张都不想姓了?”
张猴儿的两个姐姐就在旁边看热闹。
如此打了一会,打得张猴儿都没有力气哭了,张猴儿爸才将扫把一扔,红着眼眶说:“我这是为了你好...行了,快上去写作业吧。”
张猴儿一句话也没说,上楼时看到那张画着“卫”字小人的A4纸,狠狠地将它撕了下来。他回到房间,将纸撕得粉碎,揉成团,塞进垃圾桶里。
张猴神情如同一只逮谁咬谁的疯狗,声音因愤怒而发抖:“姓卫的你就是个岳不群,在学校里头对我和颜悦色,背地里了不得,跑到我家专门告我黑状?!”
这时候,张猴儿的母亲推门进来。她双手握着毛衣针,一边织毛衣,一边走到张猴儿旁边。她见张猴儿的卷子上空空如也,一个字没写,气得脸色涨红。
她瞧了瞧毛衣针,又瞧瞧桌上的卷子,犹豫片刻,一狠心,抽出跟毛衣针来猛地扎到张猴儿身上。
张猴儿疼得倒吸口凉气,问:“妈,你做什么?”
“我得督促你学习。”张猴儿的妈妈低头擦眼泪:“我是你妈,我扎你这下,我不疼不难过吗?还不是你自找的....咱们家就你这一个儿子,你那两个姐姐早晚都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也没打算指望她们养老。儿啊,你不一样,你要是不上进,不好好学,就得跟你爸一样没出息,咱们家就会穷一辈子。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好?”
张猴儿听了,只觉得心里难受,委屈、悲哀、愤怒......许许多多负面情绪积成一团,压得他几乎不能呼吸了。他是被关在监狱里的死刑犯,而他的母亲,就像手握屠刀的刽子手,坐在他旁边,时刻准备着切下他的头。
学校和家都让张猴儿觉得陌生,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只要想到上学和回家,整个人都变得绝望了,身体里像是有一团烈焰在烧,要将他烧死一样。
张猴儿妈见张猴儿发呆,织毛衣的手一停:“怎么又不写了?!”
张猴儿双手紧攥成拳,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并不会做的题目。忽然间,他想把眼前的这些卷子课本全部烧掉。
和他一起烧成灰烬,一点不剩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高中时就是个小混账,曾和班主任吵架罢课回家,差点就辍学了,还是班主任把我劝回去的。以前上学的时候我觉得她坏透了,现在想起来却全是她的好,大概是我想她了吧。
☆、将军(4)
火是在上午烧起来的。
卫子青记得那天早上,学校弄了场小考试。张猴儿在考场作弊,被监考老师抓了个正着,当场被判了零分。他听了这件事,便让张猴儿拿着卷子到他的办公室来。
事到如今,卫子青也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这个屡教不改的孩子。他沉默半晌,说:“今天放学记得把卷子拿回家,让你父母在上面签字。”
张猴儿听到“父母”两个字,仿佛是听见了什么滑稽的事情。他双手颤抖着攥住了画着零分的卷子,低下头,沉默不言。
卫子青觉得张猴儿的父母作为孩子成长的监护人,可以引导张猴儿走向正途。但他并不清楚,对于张猴儿而言,他的亲生父母更像是冷酷残忍的屠夫,时刻准备杀死他。
他想:“这是你们逼我的。”
张猴儿笑了一会,忽觉脸颊湿润,伸手一摸,自己竟然是哭了。他胡乱抹了把眼泪,叹息说:“老师,你让我收拾收拾东西吧,我有点累了,想回老家去。”
卫子青从纸抽里拿了好些卫生纸,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张猴儿面前,将纸巾递给他:“男子汉大丈夫的,快擦擦脸...我等下有课,顾你不上。你要是想先回家冷静一段时间也行,等调整好了再回来上课。”
张猴儿接了卫子青递来的纸,道了声谢,转身往教室的方向走。他脚步很慢,像一只蜗牛拖着沉重的壳。神情似笑非笑,看起来有些神经质。
他来到教室门口,灿烂的阳光照满整间屋子,温暖明媚。天上的风在织云,同学们正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准备去上体育课。
不一会,教室里面的人就走得差不多了。张猴儿这才回到座位上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
锁门这件事本来应该是班长来做,但班长急着去打篮球,他看张猴儿在教室,对张猴儿喊:“你等会把门锁好,我这儿忙,先走了!”
张猴儿点点头:“好。”
等到班长走远了,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张猴儿锁死了教室的前后门。
不过是从里面反锁的。
张猴儿环顾空荡荡的教室,头颅两侧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全身血液都随着快速跳动的心脏变得澎湃。他大步走到座位上,发泄一般地将课桌上和书包里的课本尽数扔到冰冷的瓷砖地上。
他如同舞台上的小丑那般大笑。
张猴儿又打开了教室里所有的窗户,少了阻挡,树间蝉鸣声骤然放大了数倍,盛大如交响乐。盛夏的风直直吹了进来,带来一丝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