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 凶欲(4)
仇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钦赐的虔翊伯,没说让改孝贤,得空儿你找王上闹一个去?”
这话越听越叫人心惊肉跳,来言去语全不似母子,倒像前世有怨今生结仇互相恨得牙根痒。矜墨跪在地上没觉得膝盖疼,反是手掌心疼得厉害,拳头攥得太紧,指甲都掐进肉里去了。
好在屠兕及时出来打圆场,先给老太太赔笑说好话:“太夫人莫往心里去!知儿莫若母,您还不知道将军么?跟王上说话都顺嘴胡说,好几次王上都叫掌嘴了,多亏周围大人们还有后宫主子给劝着。光言官弹劾的折子,每月里总有一匣子。一到月头上,王上便故意派内侍大人捧着一匣子奏章到府宣读。那措辞啊,嘿哟,不知道还以为将军捅了天窟窿呢!”
说完掩口一笑,恍然又想起来,一脸雀跃道:“可巧,明儿就是初一,太夫人您等着瞧热闹吧!还敲锣打鼓呢!”
他顾自说得兴起,冷不防仇猰一脚踹过来,正踢在他胫骨上。他站立不稳往边上跌撞出去,随即抱住腿原地蹦跳,嘴里头直呼“哎哟哎哟”。仇猰则气哼哼瞪着眼,脸凶得像要吃人。这下周围人全逗笑了。蔺氏也没绷住,噗嗤笑了出来,无可奈何般摆摆手,便当作罢。
屠兕暗地里朝当真气得磨牙的仇猰挤挤眼,待众人转身往前去,他赶紧俯身把矜墨拉起来,叫她走边上小径绕到大家前头,先行回返厢房。
矜墨抬脚复站下,忐忑不已:“兕翁,将军同太夫人这是,玩笑还是不睦?”
屠兕一边推她快走,一边叹:“唉,是债,要命的债!”
第4章 五、六
五、
“这像什么话?”
料到了婆母必然会借故发作,只是她一没计较礼数二不挑剔出身,先就对覃婴的容貌大为不满。
“脸上弄得什么鬼画符?你讨的是人是妖?”
话向着儿子说,难堪却是添给了覃婴,他下意识按住脸颊上的刺青默默低下头去。
仇猰挑着一边眉毛竟是不屑地睨了母亲一眼,仿佛她少见多怪。
蔺氏也瞪着他,气势毫不相让。
还亏屠兕从旁圆场,告诉说:“小郎君面上原有块疤,文了面遮一遮,也是图个吉利。”
蔺氏调转枪头:“吉利?黥面刺配,外头还当我家娶了个充军犯呐!丢人不丢人?”
话音方落,忽听巴掌声落下,蔺氏吓了一跳,扭回头见自己贴身的仆妇捂着脸跌在地上,神情茫然。
毫无疑问,人是仇猰打的。
他犹是一副见人三分不耐的轻慢,半张脸挑着眉吊着眼,半张脸垂睑寡然,慢条斯理地问:“王后赏的象牙如意呢?”
矜墨恭恭敬敬立在床边,闻言立即回道:“同诰服一道收在衣箱中。”
“哦!”
仅仅是哦,没有意思,又很有意思。有心人的话说给有心人听,于是蔺氏明白了两件事:覃婴进宫见过圣驾了,以及仇猰已为自己的夫郎请了诰封。仇猰是虔翊伯,钦定特例秩同侯,贵一品,他的夫人或者夫郎便也是一品,是朝廷的命妇,荣可以享罪可以缓,可谓尊崇。
说朝廷一品命妇是充军犯嫌他丢人,当真是口舌的恶文言的祸,叫人扣个辱上都可算轻的,该打嘴。父母生养便为恩,为人子不得忤逆,要找个替身代受。仇猰打仆妇譬如教训母亲,就是他的忠孝两全。
蔺氏吃了瘪,气得不小,脸色微白,却只得强自按捺。压了压情绪,挤出两分笑意,幽幽道:“授了诰封乃大喜事,怎不传回消息来?”
仇猰睨着她:“你不是来了么?”
蔺氏嘴角一抽:“为娘若不来呢?”
仇猰哼笑:“你来了!”
蔺氏面上极为尴尬,深吸口气,终于不再勉强自己维持温善,冷然道:“这是要赶我走了?”
“谁请你来了?”
“混账!”
四下噤声,屠兕一躬到底:“太夫人息怒,将军息怒!”
蔺氏手已扬起来了。仇猰丝毫没有闪避的意思,直直立着,绷得似一杆长槊,一身的锋芒。
矜墨从未见过如此的母子凉薄剑拔弩张,她甚至觉得将军垂着的睑下遮盖住了磅礴的恨意,是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愤懑,宁肯对面亦作不见了罢。
她一直以为将军虽蛮横跋扈,到底是有情的。他尚知忠君,明权责善赏罚,这人的霸道是真的,对小郎君的痴迷也是真的,他做了一些错的事,但还不算是坏人。
那么顶撞忤逆高堂算得坏人吗?他因何有恨,又恨得应该吗?
矜墨想不通。她就是怕,越来越怕,怕这个人,怕这个家,怕得浑身止不住地抖。蓦地,恍觉并非是自己一人抖得厉害,捧住的这只手也在抖。
“小……”
才想张口唤一声,不防备覃婴自己掀衾下床,双膝落地扑通跪在了床前。
膝骨头磕在地上声音好重,矜墨光听着都觉得疼,慌忙跟着一道跪倒,紧紧搀扶。
他二人这一跪,原是这院里伺候的仆人连抱孩子的乳娘纷纷跪下来。屋外的人不明就里索性也跪,便剩蔺氏带来的人和老管家。屠兕是个机灵的,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往仇猰跟前一伏,终于惹得蔺氏的仆从也不敢杵着了,登时满屋就见后脊梁,谁都不敢抬头,更不敢吱声儿。
除了蔺氏,没人看清仇猰脸上的神情,只知他阔步挟风直向着覃婴而去。他俯身揽住覃婴后腰托一托,一手捏他下颚迫他抬头,低喝:“干什么?”
覃婴本来怯懦,被一吓一悚,红了眼,战战兢兢地嗫嚅:“是婆母……”
“认你了吗?”
覃婴又被吓得一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仇猰一把将他抱起放回床内盖好衾被,转回身拧眉高声:“起来!”
果然是将帅武威,言如军令,朗朗威威,震得人心头一颤,不自觉奉从。屠兕起了头,其余人也都跟着起身低头垂手立在一旁。
仇猰看向蔺氏,依旧是不敬不顺,恶声恶气道:“人你见到了,威风耍完了,客厢收拾好了,请吧!”
蔺氏气得咬牙,手一指,换作了泼悍样:“年年写信催你去请,年年无结果,倒宠着个来历不明的下贱坯子来压我一头,我怎么养得你这么个好儿子?!”
仇猰额角青筋暴起,腕一抖,掌心扣住了什么,扬手打了出去。蔺氏身旁的仆妇仰面而倒,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周围人定睛一瞧,她眉心嵌着枚乌铁箭头,大张着眼,已然气绝。登时一阵惊叫,有几个胆小的骇得腿软,径自跌坐地上。
屠兕一个箭步蹿上挡在蔺氏身前,急急道:“将军三思啊,将军!”
不料仇猰面上并不见盛怒的狂戾,仅仅是从容地捋一捋衣袖,轻描淡写:“谁再对一品诰命出言不逊,这便是榜样。老屠!”
“在!”
“乱葬岗。”
“是!”
屠兕正准备招两个杂役进来搬走尸体,倏闻矜墨惨呼:“小郎君——”
仇猰猛回头,见覃婴面无血色双目阖着,瘫靠在床头昏死了过去。
六、
虽然覃婴被吓得大病了一场还伤了胎气,但在丫鬟矜墨看来倒有些因祸得福的庆幸。
事后经她转述覃婴才知道,当日仇猰岂止是大发雷霆?直接把老太太一行人全都轰到厅堂里,说等太医来看过再发落。父子平安,他便忍一口气,打发人送老太太回老家;父子俩但凡一人有闪失,他也打发人送老太太回老家,就只她一人回去,其余人统统坑杀掉,祭天。
据说登时哭喊声一片,那阵仗好像谁家大发丧,孝子贤孙们赛调门儿呢!
蔺氏却是不怵的,也扯着嗓子边哭边骂:“杀千刀的逆子啊!自己心狠手辣弄死了人,倒赖为娘的不是。大小若不保也是你害的,你去抵命罢!”
仇猰眉目一凛,话意森寒:“今日之前,偌大的将军府未死过一人。我的人!”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哭闹声倏地降了许多,蔺氏也改做抽抽嗒嗒,不再撒泼样的嚎了。
我的人,你的人,你我有别,亲疏有差。入我的地界做我的客,无有贵贱但凭我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是仇猰的道理,绝不许人越界试探。即便是自己的母亲亦不能答应!
“万幸小郎君无大碍,不然府里恐怕是要血流成河了。将军真敢的!”
仇猰自然是敢的。战场上敌我殊死,是跟世间的律法伦理都无关的杀戮之罪,这罪是一人的也是所有的。战士们每一仗都在杀人,但非凶手。他们不能轻易被称作凶手。敌我双方,死去的和活下来的,终究都不算无辜。而仇猰作为率军之将,如今的盛荣皆由军功缔造,他享受着无上的特权,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高尚清白的,同时也不怀有反省和忏悔。他知道自己只是在一开始活下来了而已。活下来,活下去,活着拥有了今日的一切。
这江山覆下,若要论罪,便该先问问谁为王?何以为王?
反正仇猰不想为王,他觉得现在的王还不错,给自己的封赏也不错。仗打完了,他依然是大将军,比谁都高,比谁都横,比谁都活得舒服。够了!
他喜欢现在的日子,符合他心里的安宁平和。谁敢来打破这安宁,他就打谁。他认为这跟两军对阵是同样的。杀奴仆跟杀敌军也就成了同样的。
这些亦是仇猰的道理。他独断的道理!
矜墨自然不懂仇猰的偏执,不过私心里她觉得能将覃婴百般维护的将军实在难得,他果然是对覃婴动了真心吧!
覃婴则摇摇头,叹得好苦:“他往昔在战场上杀过多少人我不在乎,今日他若逞凶弑母我亦感念他迂执自当随他去了以为报答,可那嬷嬷何辜啊?荒里荒唐地死了,还要被丢到乱葬岗去,她家人还告不得官,主杀奴不成案的,不成案!说什么命如草芥,是下等人的命如草芥,权是天,身份是阶,一层又一层,踩着别人的头顶往上爬。爬上去就不是草芥了,不是!”
矜墨愣了下,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鼻头一酸,泪珠儿扑簌簌直下。她捏着帕子与覃婴拭泪,仍要将他劝一劝:“有小郎君这般心思良善的主子,便是婢子们的福气。”
覃婴带泪惨笑,自嘲:“我算什么主子?也不过是草芥,被连根拔起插在了雅瓶里,任人摆布罢了!”
矜墨直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小郎君切莫这样想!您是大将军正娶的妻房,有妻书为凭,钦赐诰封的。将军脾气确然恶劣,但对小郎君一心一意,他是真的向着您护着您的!”
“他哪里是有心护着我?只是他习惯了战场上的军令如山,所有人必须听他的,不许有人拂逆。他不是生气婆母不喜欢我,而是生气婆母居然不满意他的选择,他不高兴了,便要拿所有人泄愤。这里其实就是他的军营,他一直都是大将军,从未卸甲!”
矜墨想不明白。她固然以为小郎君所言有理,但隐隐又觉得事实并非如此单一,她仍信将军是真心的。起码,有五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