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67)
谢厌立于风雪, 身侧是说留刀为他撑伞, 轻拢衣袖,环顾四方, 见得院中空空, 不闻半星人烟。
“夜幕将至, 风雪甚重,竟是出门了?”谢厌眉梢一挑,甚是惊讶。
然话音刚落, 听得门扉处传来细响,接着咯吱声起, 有人推门而入。乃一鬓发斑白老人, 背负柴薪, 手握砍刀,蹒跚行来。他眼睛似乎不大好了,走到近处,才瞧见院中有人, 步伐一顿, 缓慢道:“客人为何事而来?”
“阁下可是方潜方侠士?”谢厌问。
“在下正是方潜, 却当不得侠士。”归来的老人边说, 边去厨房放下背篓与砍刀。
谢厌没太客气,跟在方潜身后入内,随意捡了张凳子坐下,顺便在方潜点火烧柴时搭了把手,然后道:“我为剑圣北云岫而来。”
方潜弯腰拿火钳的动作一顿,浑浊的眼珠子慢慢一转,抬起头,透过对面墙上半开的窗看向天光渐暗下的远山,凝思许久,回忆许久,最后道出一句“不能随大人身死桐江之岸,是我一生之耻”。
谢厌放低声音:“可否与我说说他的故事?”
“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好,只要是关于他的。”
方潜继续先前的动作,拿过火钳,往灶底下加了几根干柴,接着,又夹起一颗红薯,塞进火堆深处。
谢厌看着他,忽然觉得这番举动似曾相识。
这时,方潜开口了:“北云岫大人的一生,就如烧柴,燃得炽烈,却不是为了自己。年幼时我曾问他因何执剑,他说,为平天下不平之事。”
话语伴随着灶下劈啪作响的柴薪燃烧之声,幽蓝色的烟尘逐渐弥散,顺着半开的窗飘飞向外,被风雪夜色一卷,消失远去。
方潜时不时拨弄柴火,苍老的声音中,透出深切怀念。
武之一道,方潜天赋平平,饶是刻苦,至金刚境二层,已算走到了头,因而没在北云岫身旁待太久,所述之事,多半是北云岫早年的经历。
但方潜年岁已高,记忆日渐衰退,讲起话来跳跃度很大,又会时不时地重复先前说过的事情。这一回,谢厌却是耐性极好,静静听他啰嗦剑圣第三次在莲花山救人,静静听他从北云岫沪海除妖一段跳跃到剑圣于歇夜城单挑邪门歪道。
当火堆中传出的红薯香愈发浓郁,方潜倏然止住话头,倾身过去,将红薯给掏出来,不嫌灰大、不怕烫手,一分为二,递了半边给谢厌。
白色热气四散开,咬了一口红薯肉咽下,方潜继续道:“曾有一次,我替大人升起一堆火,顺手往火堆里埋红薯的时候,见得大人脱掉湿衣,心口处露出几点胎记,是白色的,像散落的莲花瓣。我联想到他使剑时,所踏之处,时不时会结出冰莲,不由猜想,大人是否乃莲花修炼成的神仙。”
谢厌暗挑眉梢,在心底回忆了一番剑无雪,可他没注意过少年的胸口有无胎记,便决定待会儿回家,找个理由把他衣裳扒掉。语气却是依然散漫:“这世上早已没了成仙之法,精怪更是化不出人形,你家大人足生莲花,乃是剑法所致,至于心口胎记,那是人家爹娘留给他的。”
方潜偏头思忖,尔后点点脑袋:“公子说得对。”
“你家大人时常吃烤红薯?”谢厌问出另一个自方才起就有些在意的问题。
“大人并无偏爱之物,他来自昆仑,浑身上下皆是冰雪之气,在人世,这样太冷了。我希望大人能够温暖起来,但太愚笨,能想到的最温暖的食物,唯有烤红薯。
这东西呀,捧在手里暖和、吃在嘴里香甜,便烤熟了拿到大人面前,并说:‘天寒雪冻,大人可愿尝尝这红薯,看上去虽不起眼,但吃起来甚是香甜,身体会热和,心情也会跟着高兴’。
当时我以为大人会拒绝,没想到他接了过去。自此,就常常往火堆里埋这东西了。”
不过说着说着,方潜带笑的声音透出些许疑惑,他偏头看向谢厌,问,“你怎知我家大人时常吃烤红薯?”
谢厌慢条斯理勾起唇角,敛下眸光,一点点把红薯外皮撕掉:“我猜的。”低头尝了一口,又道:“红薯很甜,多谢款待。”
话毕起身,不再叨扰,告辞离开。
说留刀站在原处等他,见他推门而出,回到院中,大步走过去。
谢厌发现这人神色不如之前好,歪了歪头,打量他片刻,问:“发生何事?”
“一炷香前,我的那张求亲帖被人烧掉了。”说留刀不着痕迹挑眉,低声说道。
谢厌微愣,轻轻“啊”了一声,抬手托住下巴,思忖片刻后道:“许是我家小少年偷偷干的。”语气风轻云淡,听不出半点责备之意。
“他为何要这样做?”说留刀握住伞柄的手不动声色收紧,语气疑惑,实际上是明知故问。剑无雪心底在想什么,或许与他相处习惯的谢厌轻易察觉不出,但作为局外人,一眼便看穿。
“小孩子的心思惯常难猜,我一般不往这方面费工夫。”谢厌摊了摊手,回应散漫。
说留刀平静道:“你对孩子太纵容了,改日我再送一张过来。”
谢厌却说:“既然被烧掉,便不必了吧。”
说留刀一愣,旋即沉下目光,克制几次,才不至于声线发抖,抑或语气过为冷冽:“你的意思,是打算彻底拒绝我了?”
谢厌从说留刀手中取过伞,缓慢一笑,“说留刀,若是早个几百年,兴许我们能成为朋友,或是知己,甚至,我会同意那些条件、与你合作。但现在已经晚了,我早没了曾经的壮志豪情,对这尘世,没什么向往。
“你曾说我挑剔,喝茶饮酒惯爱清淡,但其实,粗茶一碗、烈酒一壶,递与我,我不会说什么。因为这些东西,在我眼中,毫无区别。”
“人无分别,虫兽无分别,山水无分别,花与叶无分别;是站在高处,是行于低谷,更是无甚差别。”
声音轻极幽极,淡淡的,透出一股毫不眷恋的漠然。
红衣起落在浮白风雪中,行来的深浅足记渐渐被遮盖,霜发翩飞,在虚空拉开一道又一道虚化的光弧。
谢厌弯着眉眼,凝望咫尺间的说留刀,但眼底微光凉薄,缥缈着,与这世间隔出一线。
一簌雪,从枝头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中州,扶疏城。
剑无雪快速翻完整本追踪术,掌握了十八中追查之法,离开谢厌的房间。未曾想却是有两个人蹲在廊上,跟生长在角落里的蘑菇般,仰着头注视跨过门槛的他。
“我俩修为浅薄,看不出你具体在何境界,剑无雪大侠,能否透露一二?”步回风将手里的铁锤往上抬了抬,满是笑容,对剑无雪说道。
剑无雪还算了解这个人,若不告诉他,下场定是被纠缠不休,于是如实相告:“玄冥境三层。”
其中一朵叫拂萝的蘑菇从地面弹起来:“这不是比那个狂花一刀还要厉害!你破纪录了!年仅十七岁便是玄冥境三层,这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步回风亦蹿起来:“大喜事,大喜事,今晚得好好庆祝一番,说吧兄弟,你想吃什么,我去帮你买!”
“不必。”剑无雪冷淡答话。
步回风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庆功宴是必然要举办的,这可是人生大事啊!”
剑无雪不理,加快步伐,刹那移至庭院另一侧,刚要跨出大门,却听拂萝道:“你是去找谢厌吗?还是换身衣裳再去吧,你现下穿的有些短了。前些日子我们裁衣时,谢厌特地叮嘱裁缝帮你制了几身新的,什么身量的都有。”
“对对对,哪怕你修成个大胖子,都能在衣柜里找到合适的衣裳。”步回风跟着大吼。
剑无雪心中一动,折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行至中途,忽的想到什么,脚步一顿,问那两朵蘑菇:“说留刀这个人,是何时与谢厌认识的?”
“那位说掌门是突然出现的。”
“两个人喝了几次酒,才渐渐熟悉起来。”
“他对谢厌很殷切。”
“缺什么送什么。”
“提什么要求办什么。”
“我俩一致认为他有所图谋。”
“但谢厌从不正面回答我们的质疑。”
“于是我们只能暗中观察。”
“得出以下结论。”
拂萝和步回风你一言我一语,就跟说相声似的,将信息一点点往外蹦。
剑无雪面无表情撩起眼皮,冷眼看过去。那俩蘑菇受到威胁,齐刷刷挺直背,其中一个干笑了声,道:“寒山派还缺个掌门夫人,你还缺个后娘,他俩可能想凑一块儿。”
步回风却反驳:“是说留刀想单方面和老大凑一块儿。我看老大对说留刀的态度,还不如舒凤楼的小唯月。”
“舒凤楼?小唯月?”剑无雪蹙眉。
步回风叉腰大笑:“嗨呀,扶疏城新开的一家青楼,小唯月是那儿的头牌,长得漂亮极了。老大喜欢听他弹琵琶,点过他几次,现下啊,可是对老大死心塌地的,听说还打算自己为自己赎身,过来为老大暖床。”
剑无雪微微眯眼,表情比之方才,更为冰冷。
步回风仍自顾自地说:“那小唯月啊,真是个可怜人,不过十九岁……”但转瞬,听众已回到自己房间,并且摔上了门。
哐的一声,震落庭院角落树梢上的雪。
“他这是怎么了?男孩子到了他这个年纪,不都该对这种事情感到好奇吗?”步回风对剑无雪的行为很是不解。
拂萝托住下颌,严肃猜测:“你也知道谢厌一直把他当儿子对待,可能是不大高兴自己在不就的将来,会多一位后娘。”
步回风毫不在意摆手:“小唯月只是暖床的,算不上后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