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又小雪(42)
坠坠:“嗯。”
谢厌抬手轻挥:“便去吧。我睡会儿觉,随后帮你把刀诀默出来。”
少年却答:“我会写。”
“嗯?”谢厌偏头。
坠坠思索许久,将三个字拓展成一句话:“你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写。”
谢厌“咦”了一声,弯起眉眼:“行啊。”随即将笔墨纸砚的存放位置告诉坠坠,让他自个儿动手。
口诀不长,坠坠将宣纸裁出小小一页,用镇纸压在临窗的书案上。
他写字,浑然不似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十五岁少年,一杆狼毫笔稳稳握在手上,像是握着一把剑。袖是窄袖,便无需分心挽起,背挺笔直,只头微微垂下,手腕一动,走纸如游龙。
最后一字落罢,撇如刀刃轻勾,捺似剑锋收尾,凛然深寒,自成一派风骨。
“无名酒坊门口酒坛子上的字,竟然是你写的。”谢厌藏起眼中惊讶,轻笑开口,“写得很好,一字可值千金,便宜了那黑心老板。”
坠坠搁下笔,低垂目光,低声道:“不好。”一开口,又变回了成日瘫着脸、不善言辞的少年。
谢厌抬手揉上他的脑袋:“真的不错,得了空我找些花鸟山水画来,你题字,准能卖个好价钱。”
听到能赚钱,坠坠犹豫着点了下头。
不多时,墨迹被风吹干,谢厌将坠坠赶出自己房间,到床上睡了一趟回笼觉。
接下来两日乏善可陈,霍九在第三日回到这座别邸。
彼时日光正恰,坠坠在院子里挥刀,谢厌坐在廊下,手捧檀香清幽的精巧暖炉,边打呵欠边看话本。
话本名字十分恶俗,叫做《霸道富婆爱上我》,一个贫穷书生被千金小姐一眼相中、强取豪夺的故事。
霍九是在谢厌看到第十八页时来的,模样不似初见那般意气风发,眉头紧锁,唇抿成线,透着一股子愁绪。
谢厌听见脚步声,眼皮一撩,示意坠坠不必理会来人、继续联系,随后幽幽开口:“看霍公子的表情,是在家中遇上烦心事了。”
“哎——”霍九一声长叹,闷闷坐到谢厌对面,瞥了眼挥刀的少年,心下又生出几分好奇:“谢公子的徒弟,竟然不学医?”
在来时,管家便将这些日子宅邸里比较重要的事禀报与霍九,宅邸里不少下人撞见过谢厌指点坠坠刀法,是以大家都认为坠坠被谢厌收做了徒弟,纷纷表示过羡慕。
就连坠坠自己,亦是这般认为的。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霍九的问题,谢厌却是摇头:“他不是我徒弟,只是顺手指点一番罢了。”语带笑意,一如往常。
院子里的少年动作倏然顿住。
陆羡云乃轻剑一脉,持名剑“山月江烟”,此剑长三尺,重三斤十二两,通体银白,宛若流雪,剑穗却是墨色,轻轻一晃,惹眼至极。
他持剑登上比试台,气质依旧是温文尔雅的,与笑着回应同窗呼喊时无二。真元从他手心流溢到剑身,光华灿灿,随着步伐而动,仿佛牵出一条悬天的星河。
但与此相对的是,无形压力自他站立之处往周遭漫开,如水如雾,迅速笼罩住整个空间,令人生出窒息之感。
集温和与强势为一身,观众席上一片佩服之声,就连为自家门派挑选新人弟子而来的诸多长老们,亦是赞扬地点头。
比试台另一侧,手持长刀的少年察觉出此人与他先前对上的使单狼牙锤者不同,这个人无论气势还是境界,皆远在他之上。
这人身上有点谢厌的气质,但不如谢厌锋芒内敛,谢厌在谈笑间可杀人,这人大约是边和你温声说话边拔剑。
纵使如此,青灰色眼眸依然比先前更凛冽了几分,少年右手缓慢握上刀柄,抽刀出鞘,划破浮沉在虚空中、犹如实质的威压。
随后行至场中,手持兵器,与陆羡云见礼,正要退开之时,坠坠听得陆羡云道:“在下悬剑山庄陆羡云,不知比试完后,兄弟可否将真名告知在下。”
坠坠:“……”又来了,他没想到上了比试台,做足架势之后,这人还会对他姓甚名谁纠缠不休。
姓名真如此重要?三钱也好,坠坠也罢,不过一代号而已,他不认为有何区别。
他不言,更不多看,快步退到四尺开外,等到铜锣敲响,迅速提刀而起,斜刺陆羡云左肩。
谢厌曾说过,他的优势在于境界虽低,但体内至阳之气天生强劲,聚齐而攻,金刚境内少有人能招架得住。若是不幸对上境界高出自己不少的对手,可先试探一番对手弱点所在,再凝聚至阳之气于刀刃,以强攻弱。
坠坠此番做法,正是以虚试实,寻找对手薄弱之点。
陆羡云立剑迎上,银亮光芒绽放虚空,似若花舞;而少年长刀缄默,一击不成、错步回身,与陆羡云拉开距离,足下步伐缓慢移动,绕至他另一侧。
不只是坠坠在试探,陆羡云亦然。
这少年使一套寻常可见的漱月刀法,但点、撩、劈、斩,招式之间所流露出的意,高出漱月刀法不知凡几。
他境界不高,堪堪金刚境一层,但刀意凌厉,丝毫不似初入武道之人。
那刀,犹如青岫出云,危且寒,殊不可攀;人却沉静,一袭雨过天青色衣衫淡漠似水,凛目深深,不可见底。
与这样的人过招,纵使陆羡云在境界上高出些许,但依旧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双方兵刃再接,名剑山月江烟与无名之刀相撞,一声铮然,清越如鸟鸣。
一双凛眼望向与自己仅隔一尺的雪亮长剑,无人能知,此刹那间,有股奇异的情感自少年心头涌出。
剑,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武经》);刀,开单刃,脊厚刃薄,形如小船,适于劈砍。
当初何以练刀,而非习剑?盖因刀是谢厌给的,刀谱亦是谢厌口述,少年亲近于谢厌,并不挑剔。
然此时此刻,此高山深雪寒风之间,此众目仰望高台之上,他与陆羡云所持长剑相战,竟是生出一种微妙情绪。
——他生来便该是练剑的,练那双刃如雪三尺青峰,习那笔直不屈浩然大道,而非这单刃之刀。
少年心想。
刀剑又分,数招之后,陆羡云长剑斜斩而来!
他停止了试探,浩荡真元扑面,剑招势如破竹;对面的少年迅速反应,脚步错分、刀尖上挑,格住这一击。
却是失败了!
陆羡云这一招剑势极,剑意却轻,仿佛春日花枝拂过水面,花本无心,只因风扰。
少年迅猛一刀格上去,非但没能触及剑身,刀刃还遭对方那轻灵剑意困住,山月江烟轻柔缠绵,却不容置否,把无名刀带向另一侧。
他的刀滞住了,再动弹不得。
这便是悬剑山庄的轻剑。
下一瞬,陆羡云足下步伐变换,身法快如鬼魅,移至少年左后方,手腕翻转,剑花挽起,意在挑落少年手中长刀。
少年哪能让陆羡云得逞。刀动不了,人却是可以自如活动,他当即松开刀柄,以脚跟为支点,后仰上半身避开此一击,再顺势转身,提脚踹上就快落地的刀。
刀重归手心之时,人亦脱离陆羡云攻击范围。
他站定,接着提刀横斩,狠狠破开陆羡云剑意所辖之地。
雨过天青色的衣摆起落,少年眼皮一掀,眸光犹似寒冰。
陆羡云横剑,少年立刀,交战再开。
名剑山月江烟与无名之刀接连数次相撞,刀光剑光交织,如浩星四散,如纷花翻洒。
风起,烟尘起,云涌蔽日,人寂无声,场上战斗陷入胶着。
然半柱香后,却是听得当的一声。
那寻常铁料铸成的刀,断了。
哐当——
刀尖落地,溅起尘埃。
少年抬起眼眸,静静看向咫尺间的陆羡云。
这一刻,他忽然顿悟。
——陆羡云境界在他之上,身法与招式更是趋于完美,他实战经验太少,又不熟悉对方剑法,一时之间难以寻出对方破绽,不如放弃先前的思路,以强攻强,直截了当将对方防御破开。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丢开手中刀柄,抽鞘作刀,聚至阳之气于刃尖,旋身错步。
再回转,自下而上递出一刀。
无甚花哨的招式,如同往日廊下挥刀,一上一下,平稳至极,又凌厉至极,刀意凝聚于一点,至阳之气凝聚于一点,扫过陆羡云胸口,掀落那柄山月江烟。
刀势至极,无物可挡,恍若独岫出云,巍峨指天。
又斜里踏出一步,刀鞘尖端指向陆羡云脖颈。
陆羡云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双手:“是在下输了。”
当——
铜锣声又起,比赛结局落定。
场下一片哗然,尤其是观众席上的神都学子们,他们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于左右交谈。
交谈的主角亦在说话,陆羡云不放弃最初的念头,与少年并肩往台下走,边道:“不知现在阁下可否将姓名告知于我。”
“方才上台时,那位长老已说过我的名字。”少年冷冷回答。
陆羡云无声一叹:“阁下此番前来,是否是为了获取入学资格?”
坠坠:“是。”
“我看武试头筹已是阁下囊中之物,但在神都学院,任何学子都不得使用化名。”陆羡云说得认真。
坠坠蹙了下眉,不欲再与陆羡云多言,加快脚步远离此人,顺便偏头去寻观众席里的谢厌。
谢厌一向懒散,不会轻易挪动位置,是以他总是能很快寻到,但这一次,却被人打了岔。
来者身穿与他同色的衣衫,年纪约莫在三四十左右,脸上挂着笑容,见他看向自己,很是激动:“我乃悬剑山庄三庄主,姓陆,敢问小兄弟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