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君悟道(21)
复杂的情绪依次从他脸上变换过,许久,宋清禹缓缓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地靠近那把梳子。
梳子上熟悉的纹路,还有室内氤氲的檀香,无不在把他拉入封缄心底的久远记忆中。
小和尚——
翻涌的回忆纷至沓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色深沉的夜晚,安静的室内一缕幽香,没有灯光,只有心跳,柔唇,和相拥在一起的温度。
就在快碰到梳子的那一刻,一只瘦削的手忽然收走了它。
宋清禹蓦地抬起头,眼中泛着鲜红的血丝,哑声道:“谁、谁给你的?”
江澜轻轻一笑。
柳暗花明又一村,宋清禹果然是楚珂。
他把梳子往宋清禹那里一推,对方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捂在手里,珍宝似的,又哑着嗓子问了一遍:“谁给你的?”
“你说是谁?”
宋清禹身形一晃,桃花眼里盈盈一闪,怔怔道:“不可能……三百多年了,他、他……”
“他应该早就死了?”
宋清禹喉结一滚,脸色白了很多,不知道是激动得还是揪心揪得,他捂住额头,低声道:“我找过他,找不到。魂魄也找不到,转世也找不到……”
“因为他被困在了长生境里。”
宋清禹一愣:“长生境?”一恍惚,“他怎么会…”
江澜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晃了晃,推给宋清禹:“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我带你去找他,如何?”
屋外狂风骤起,恍然吹开了木门。
宋清禹怔忪着,记忆里,也是这样的劲风,瓢泼的雨,被吹开的木门,昏暗的厨房,一抹昏黄的烛火。
幽深寂静的山。
那是初见时的场景,一枚黄澄澄的杏儿滚到他脚下。
“好。”
清风入户,携来一阵杏花香。
江澜静静看着他,忽道:“你想好了,长生境进得去,出不来,若有朝一日幻境崩塌,你是仙身可以全身而退,可他是个凡人,他会随着崩塌一起魂飞魄散。”
桌上的香炉飘出一缕缕烟雾,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袅袅白雾后,宋清禹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
正午的阳光洒落在碧绿的湖面,似万点金鳞闪动。
江澜依旧穿着黑袍,戴着风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
他望着春风中荡漾的水面,耳畔还回荡着宋清禹的声音。
“你可要想好,这一去,除非幻境崩塌,否则便再也出不来了。”
一声倨傲率真的低笑。
“又何妨?”
曾跋山涉水过几百年的岁月,斗转星移,参商永离,比起能看到意中人,那漫长的路和光阴,都不算什么。
千顷陂中又刮起了微风,杏林依旧青葱,澄黄的杏子时不时落下一颗。
林子深处有脚步声缓缓而来,踏碎一地暗香。
黑色长靴在那座小木屋的不远处停下来,宋清禹俯身,捡起一枚杏子,擦了擦,尝了一口。
甜,甜到心坎里。
仿佛天意似的,他刚咬了一口,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清瘦的人影,手里端着一个小木盆,容颜和气息都比以前沉稳了许多。
他一勾唇,倚着树,吹了一个流氓哨。
蓦然回首。
杏树旁懒懒倚着一个黑衣青年,黑白相间的长发,阳光透过枝桠,一身斑驳光影。
青年左手拿着一个锦囊,右手一撮红绳系起的长发。
木盆和水颓然落地。
还空愣在门口,许久才听见楚珂喊他:“怎么,不认识了?”
他嘴唇微干,牵出一个苍白的笑,自言自语似的:“我不是在做梦罢?”
树下的楚珂一垂首,掩去了眼底的湿润,大步走过去,把手里的发丝递到他面前:“江澜送来的。”
“江澜……”还空还没回过神来,极轻极恍惚的一笑,“江、江澜、是谁来着……想不起来了……”
“你啊。”楚珂摸着他光滑的头,“留长发就为了剪这一小把送给我?然后又剃光了?好玩儿?”
还空迟钝地点了点头,似乎还没分清这是梦里还是真实:“你、你不是送了梳子给我么……”
他抬头,眼神飘飘忽忽落到楚珂脸上:“你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做个和尚,我……”
话未说完,楚珂手指轻轻按在了那微薄的唇上,轻声道:“都不重要了。”
还空左右摇摆地点着头,笑道:“对,都不重要了。”
他吸了口气,缓缓伸手,壮起胆子去碰青年的脸,温润的触感传来的一刹,他指尖极轻的一颤:“真的是你啊。”
“嗯,”楚珂轻轻握住他的手,闭上眼的那一刻放在唇间深深一吻,“是我。”
这汪江湖如死水,唯你似惊波
纵你阅人何其多,无人相似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两句选自河图《我若是游子》歌词OvO,不知道会不会侵权,但是真的说到心底去了ORZ
☆、君埋泉下泥销骨
波光粼粼,天地渺茫。
明祁在远处看着湖边的江澜,他倚着树,嘴里叼着一片树叶,凝神想了半晌,拈起叶子,闭眼吹了起来。
悠扬的曲调穿破层云,惊起一片飞鸟。
江澜闻声转身。
万千天光披落,明祁抬眸,朝黑袍青年处懒懒看了一眼。
“我说,”调子戛然而止,明祁手一松,树叶随风盘旋而上,“你和凌策,朋友啊?”
“嗯。”
“呵。”明祁一笑,“不是这么简单罢?凌策那孩子,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做朋友的。”
江澜抬头,“帝君认识他?”
“凌策乃是天界灵泽的灵气化生而来,无父无母,自小一个人喝露水长大,有一回闯进了一般仙神都上不去的三十三天,遇见了我,从此就把临阙宫当了老窝,赖着不走了。”
江澜没想到明祁和凌策竟是认识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认识。
明祁朝他走了过去,白袍在风中飞起,他盯着江澜:“这是他的劫,不可避,不可免。”
看着他走过来,江澜感到心头一窒,明祁身上瞬间爆发出的气息太过强大,直直从四周压了下来,逼得他退了几步。
“你…”他紧皱着眉,膝盖不受控制地一点点跪了下去。
空气仿佛有千斤重,凝固了一般,江澜抵抗着这无声的震慑,额头上青筋暴起,他艰难伸手,归离剑应念而出,铮的一声没入地面。
江澜扶着剑,目光狠厉地看着明祁,咬着牙道:“你要做什么……”
周围草木皆寂静,明祁步态轻盈地踏过细碎春草,越是走近,江澜便跪下一分。
震慑之下,江澜不得不低下头,彻底跪了下去。
视线里行来一双白色长靴,江澜眉心蓦然一凉。
他听见明祁冷漠的声音:“他如今魂魄流连世间不得复归,你是他命中情劫,本座今日所做,也是为了你们好。那孩子太傻,以为封住你就可以逃避,其实不过苟且几日罢了,该来的总会来,瞧,你如今已经入魔,以后只会魔心更重。”
他指尖抵在江澜眉心,话落的一瞬发出耀眼的白光,须臾间漫过天地。
良久,他松手,江澜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轻飘飘的,像是成了一缕柳絮,在一片混沌中沉浮。
远处有熙熙攘攘的声音,江澜懵懵懂懂的循声飘去。
远处有光凝成的漩涡,踏入的那一瞬,无数画面呼啸而来。
头痛欲裂。
苍茫中他跪倒在地,死死捂着头,低吼了几声,许久,才怔怔地回神。
一瞬间,前尘尽在脑海。
*
平静的海上飘来一叶浮槎,竹筏一端绑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根须盘虬卧龙,没在幽蓝海水里,树枝纷纷向一边倾斜着,遮住了整个竹筏,造就了一方阴凉。
海上无风,树荫下却一直凉风习习,竹筏瘦弱单薄,绑着这么大一棵树却没有倒头栽下去,这么大一棵树,却能在海水里存活,若是被凡人看到,定要说这是举世罕见的奇景了。
这堪称奇景的竹筏上还躺着一个瘦长的白衣少年,他头倚在凸出的树根处,一手枕着,一手拿起旁边的酒坛喝了一口,豪饮完,拿袖子一擦嘴,晃了晃已经空掉的坛子,表情有一丝嫌弃。
抬手,坛子飞入海中。
“背靠大树好乘凉呀。”少年笑着又拿起一坛酒,正要喝,树上却传来一道声音。
“这孩子,真是魔尊的遗腹子?”
“千真万确!帝君怀疑小老儿的能力不成!这少年血脉里魔元暗涌,天赋更胜过其父!”
“喂!”少年往上瞅了一眼,看见两个人影站在树上,叫道:“你们俩!干什么的!”
他一喊,树上的人闻言,闪身到了跟前,一个青年一个老头儿,皆衣着不菲,灵气绕身。
“哟,天界的?”少年倨傲不恭,喝了口酒,徒手捏碎一颗核桃,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嚼起来。
竹筏正经一波浪头,从前往后一个高高的颠簸,老头儿差点被掀出去,全靠旁边黑袍金鹤的青年不动声色地拽了一把,才保住了颜面。
站稳后的老头儿拱手道:“小公子,贵姓啊?”
少年翻身坐起来,不咸不淡道:“无名无姓,没爹没娘。”
“呃——”老头噎了一下,眼珠子转到旁边青年身上。
青年冷眼看着少年,沉声道:“你是已故魔尊的遗腹子?”
语气虽是在问,倒不如说是肯定,少年挑眉耸肩,摊开手,漫不经心道:“你们都说是,那就是喽。”
青年道:“魔族群龙无首,部族并起,屡屡寻衅天界,四方生灵涂炭,连人间都受到波及,为了长久之计,我和伏战天尊——”
少年打断他:“啰里啰嗦,长话短说。”
青年被他这态度顶撞得一阵安静。
老头儿赶紧出来打圆场道:“这种事还是由我小老儿说罢,小儿无知,帝君莫怪。”
“嗯。”青年很有礼貌地一点头,不再说话。
伏战老头道:“长话短说,少年你身手不凡一表人才,又是已故魔尊的遗腹子,你也知道,已故魔尊心怀苍生一向以和为贵,和我们天界定下协约,有生之年不会挑起两族战争,可如今魔族如一盘散沙,个个都想当出头鸟,屡次犯我天界——哎哟!嘶——”
一个暗含魔元的核桃砸到了老头脑袋上,顿时砸起一个小小的包。
老头暴跳如雷:“有你这么乱打人的吗!”
“废话真多,”少年瞥了他一眼,视线一转,“还是你来说吧。”
青年一脸淡然,先是往老头那个包上送去一道灵力,又清了声嗓子,道:“天界想拥簇你为新魔尊,统领魔界,以求三界太平。”
少年脚一点,哗啦一声跳到树上,半倚着树枝,屈膝支手,另一条腿晃荡着,吊儿郎当道:“就是拿我当傀儡皇帝呗。”
青年道:“我们只求和,不会干涉你统治魔族,只要你没有反逆之心,便相安无事。”
少年抬手往树叶里摘了个小苹果,又嘎嘣嘎嘣啃起来,嗤笑道:“当魔尊?没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