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知不说话。他看着面前的两人,脑海中默然地想——与整个江湖武林反叛相悖,以“魔剑”身份浪迹天涯,还有薛师兄宁愿被逐出师门也要一意孤行,连命都不要。
常人怎能有这样的勇气?怎能轻易提起反抗这两个字来?
“我……”清知说了一个字,又沉默了。
“清知道长,把被利用美化成被需要,也不会过得更好。”江世安说,“把你受到痛苦和纠结,自我催眠成你本来的追求,这是一种逃避,而且是一种令人越陷越深的逃避。如果他真的需要你,对你好,就不会用你来作为蛊母的容器了。”
江世安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季春笛本来想要看你,可是这里被方寸观的人严密把守,她也不能硬闯进来。她只能先回去了,临行前让我告诉你,你此后毕生都会跟蛊母联系到一起,损耗命元,极易夭折,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到彭城雨花楼去找她。”
清知安静了片刻,缓缓道:“多谢。只是……什么表姐,什么亲人,到了如今,我已经不需要了,她出现得太晚了。”
江世安把话带到,也没什么好说的,便起身离开。他本来以为薛简会有话跟清知说,但薛简只是对他说了一句:“珍重。”
清知点头。
两人不再耽搁,去探望了一下小辰之后,就连夜离开。这一次走,赶上立冬时节,山下的小镇炊烟袅袅。正在傍晚,江世安没有像上次一样跟他躲在远远的山坡上,而是拉着薛简进入了镇子里。
薛简目不能视,离不开他,被江世安带着吃了一碗滚热的汤面。周围有店小二的吆喝跑堂声,南来北往的江湖客在此歇脚,汇集在周边。
“听说了吗?顶顶大事!方寸观的纳灵子……”
四面八方的讨论声纷纷入耳。江世安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垂着眼睛给薛简挑葱花,道:“又忘了跟店家说你不吃了,不过你不吃的东西也太多,我哪里记得住。姬珊瑚受了伤,一边在山上修养,一边跟广虔道人商议处理之事,她令人送了信,红衣教的护法大抵过一阵就能赶到;季春笛不想掺和这些事,脚底抹油一样地跑了,只留了彭城雨花楼的地名,心痴……”
江世安瞟了一眼左侧,纳了闷了:“你为什么还跟着我们啊?”
心痴和尚对着眼前的素面流口水,只是太烫,心急也不能吃,闻言老实道:“小僧刚跟着施主几个月,心海神通就有突破,想要见识江湖广袤,这岂不是最好的去处?多亏了施主跟纳灵子交手,这样的对决,不知多少年才有幸一观。”
江世安无奈道:“你就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吗?大师,多谢你此前助我,但我可不想当着出家人的面……”
说了一半,想起薛简虽然道牒被废,本质也曾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出家人,遂眼皮一跳,把话咽回去了。
小和尚对其中欲黄又止的部分浑然不觉,冥思苦想一阵,道:“……临走之前,师父让我来中原结交大善之士,就譬如……薛道长,还有赈济流民的‘无极’先生……”
薛简闻言微笑,静静地对着江世安。就算他眼睛蒙着,江世安也能想到对方意味深远的神情,他更不敢提了:“先吃饭,还是先吃饭吧。”
小和尚果然听话,埋头吃面。江世安把葱花挑的差不多了,也递给薛简一双筷子,道长伸手接过,忽然道:“我其实认识无极。”
心痴蓦地抬头。
江世安心里咯噔一声,抬眼盯了过去,对着薛简面无波澜的脸进行一个对方根本看不到的视线拷问。
“大师可以到怒江会去寻,你的下一个突破契机就在那里。无极先生也常在朱雀城、怒江会等地。”
心痴道:“我也隐隐约约心血来潮,算出有这样的契机,只不过还很模糊,没想到道长倒是清楚。既然如此,我们正好同行,可以到了朱雀城再分别。”
这也不算说谎,江世安就是要去那里。
那是一个世家名门掌控力很弱的城池,有十几家小门派相互争斗,地形极好,气候温和——重要的是,江世安在朱雀城有一部分产业、一座院落,这是他很久之前置办的。
至于为什么置办?江世安也不能很好的回答。他记得那座院落布置得很好,里面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亲自选的,花瓶、屏风、珠帘……就跟他曾经拥有的那个家一模一样,母亲的房间,小妹的梳妆台……
他鬼使神差地布置了这样的一个空壳,但这只是一座院落,一个房子,睡在里面的时候跟睡在树上、睡在破庙里,也并没有实际的分别。
这个精心维护的幻象连麻痹他都做不到……后来,就被渐渐遗忘了。
江世安昨天想起它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时薛简正在喝药,他喝药从不觉得苦,总是面无表情的。只有在江世安面前,他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跟江世安说要用茶水压一压……语气温柔得有一些委屈,简直像是悄然撒娇。
江世安就是这么被勾得鬼迷心窍的。他默不作声地享受着这样异于常人的对待,他喜欢薛简在自己面前坦然示弱,让薛知一对他柔软地撒娇,这跟表明心意没什么两样。
他给薛简倒茶,盯着他没有蒙眼、灰蒙蒙的双眸,忽然道:“你跟我回家吧。”
薛简怔了一下。
“我刚刚突然想起,”江世安对他说,“我有一个家的。在朱雀城……那地方也适合你养伤,我会对你好的。”
薛简的视线没有焦距,瞳孔混乱地轻颤了一下。
“你嫁给我吧。”江世安双手交叠、抵住下颔,眼眸亮晶晶地对他说,“我要跟你成亲。”
第54章
抵达朱雀城的路上,下了一场薄薄的小雪。
入城后,夜雪已停。两人与心痴分道扬镳,住进了城内东北角的一个院落里。院子隐藏在曲折的街巷胡同里,打更人的更声飘荡到这里时,已经变得很淡、很远。
江世安上前敲了门。
留下看宅子的是一个上岁数的老叟、还有他年迈的妻子。老两口前几年受雇,看守这处宅院。江世安起初记得时,偶尔会在中原诸城的钱庄驿站处送信和银两过来,后来他忘了,并不确定这两口子还在不在。
敲门声笃笃响了几下。江世安在原地没等到回响,正要推门。忽然听见脚步踩在雪面声细碎的动静,随后门闩打开,伴随着老叟的声音:“谁啊?”
他一开门,在夜晚反光的雪地当中陡然睁大了眼,呆愣半晌,惊喜道:“东家?!”
江世安临走前还另交了些许田地给他看管,不做他用,只是给老夫妇生活而已。
月光落在薄薄的一层雪面上,映着面前黑衣剑客俊美年轻的脸。他束紧的黑发上沾了些雪花没有抖落,半消融地、温顺地偎在身上。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让白发老叟一瞬间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只有他那位年轻神秘的东家,才有这样一双宛若星辰的双眸。
江世安转头拉过薛简的手。
看宅子的老管事姓陈,连忙让开路请东家进来,关好大门,殷切地探问几句。江世森*晚*整*理安只随意听了几句,就说让他们回去休息。老管事却忙前忙后,把空置的主屋住宅烧好炭火,灯烛、热水,一概准备妥当,才掉头离去。
江世安没有让管事收拾另一件屋子。
屋子里的一切陈设宛如当初,没有丝毫变动。尘灰尽扫,纤尘不染,可见老夫妇看顾得十分用心。江世安伸手捡起桌面上的几本书,重新归入书架上,忽然透过一侧的铜镜,见到薛简摸索着触碰到床边的玩.偶。
那是瓷的。冷冰冰、硬邦邦,瓷娃娃小脸通红,笑眯眯地拜年。
“那是……我和我妹妹。”江世安说。
薛简的手挪了下去,修长的指节抵在瓷偶下方,果然摸到旁边有一个更小的。
“她挺喜欢这东西的。”江世安说,“后来碎了,她也走了,我就放一个在旁边。我以为放在旁边我就能睡得安稳一点……但是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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