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狼不自在地收回了舌头。
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只八叶锁。人心八瓣,即如莲华八叶,这锁中灌满了折衣的元魂灯油,可以保他在下界的恶战之中神智不失。这八叶锁是神物,平素都看不见,因末悟此时化了真身才显露出来,亮闪闪的。
折衣望着那锁,没有言语。灰狼低下身子,轻轻去拱他的肩膀,他攒起力气,慢慢地爬上了灰狼的背。灰狼驮稳了他,几个纵跃,便跳出了那早已坍塌的洞顶。
底下那条半死的巨蟒虽没了脑袋,腰身却还在不甘地扭动,每一扭动便让这山洞塌得更厉害,全压在他自己身上。灰狼回头警惕地看了一眼,似是思考一番,爪底渐渐聚起了业火,滚滚热浪沿着石缝传递下去。
“你做什么?”折衣虽然迷瞪,却仍然吃了一惊,“他已没了道行,遭山石一压,便做回普通生灵罢了。”
灰狼没有看他,从折衣的方向,只能伸手去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惹得他双耳都发痒地动了动。但他的爪子却仍抓着那火焰不肯放。
“末悟。”折衣低声说,“不要逞恶。”
佛弟子的声音温柔庄严,仿佛不可违逆,是最有情、又最无情的声音。
业火终究渐渐熄灭,灰狼驮着他掉头便走。
折衣知道他又不高兴了。可是他也没有法子,只是叹了口气。
“末悟。”他头痛欲裂,只得抱紧灰狼的脖子,“我想洗个澡,脏死了。”
灰狼抖了抖脑袋迈开步子,好像在说“我就知道”。
第16章
终于将身子浸入清澈的山泉水中之时,折衣始终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一半。
天色渐晚,虽在夏季,山中却不热,丝丝凉风送来青草的香气,有浅黄嫩白的不知名的花朵落入水中,涟漪悄绽,此情此景,与方才黑暗污浊的地底洞穴实在是天壤之别。
灰狼背对着他坐在清潭边,大尾巴垂落在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折衣将自己洗干净了,再去望他,他却仍旧一动不动。
“……”他想了半天该怎么开场,“你不变回来吗?”
末悟不理他。畜生不会说话,他没有法子,只得去抓他的尾巴。灰狼显然吃了一惊,一个不慎被他拽下了水,扑腾几下,“哗啦——”男人赤裸的身躯便从水中披离而出,八叶锁消失不见,他将俊朗的眉峰狠狠压下,眼中犹带着不愉瞪视着折衣。
折衣撇了撇嘴,有些别扭地道:“你看起来还挺结实。”
他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末悟并未受什么内伤,大概也不需要他多管闲事——何况男人的裸体实在让他不知把眼神往哪儿搁,便径自往一旁走去。虚空中幻出他惯常穿的雪白长衫,飘飘然披落在他削瘦的肩膀,“你也应该洗洗。”他说。
末悟抓了一把头发,像很烦躁,“你为什么会被抓走?”
折衣一愣。
这是要事后算账了吗?
然而他为什么会被抓走,那还不是因为,还不是因为……
“动了情,却不知情为何物。”
巨蟒的那一句冷嘲,宛如盖了金印的判词,蓦然回到他脑海。
他怎可能不知情为何物?他修身也修了,渡劫也渡了,如今早已证得正果,四大皆空,哪里轮得到它一个不通人性的妖孽来数落?
他若是不知情为何物,又怎会贪恋那虚幻的温柔,又怎会被骗……
再抬眼,末悟的神色平静中压抑着怨恨,恶念冲撞,呼之欲出,折衣又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错以为他有那样的温柔。
巨蟒所以能骗了自己,或许正是看穿了自己始终想要、而不能得到的东西。
这些话,到底不可能告诉末悟的。羞耻心让他不由得转过身去,抱住了自己的双臂,嘴唇动了动,却道:“你呢,这一夜,你又去了哪里?”
末悟望着他的背影,“我回去那条河边,探他的老巢了。谁知河边什么都没有,我回到营地,你已经不见。”
折衣开始咬手指,“所以半夜,你真的不在……才被他偷了空子。”
他一面在想,为什么你会不在呢!一面却又想,他不在总有他的道理,自己又怎么管得住?
可是,他还是委屈。
“我不曾想到他会冲你来。”末悟的语速变快,像是努力在解释,“他好不容易有了五千年的道行,修得几分人性,理当惜命。我们都借了凡人肉身,他久居地底,又如何知道我们会经过?”
折衣摇了摇头,想不明白,“他叫我的时候,好像还跟我挺熟……”
半晌,末悟没有接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折衣在水边的大青石上坐下,散下的长发便从青石垂入水中,随水波映出墨玉一般幽亮的光泽。他怔怔地凝视着水中的自己,微侧头,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梳过发丝。
水中忽而漂过一抹淡淡的血痕。
折衣一惊,抬头,末悟那精壮的身躯竟已逼近他眼前,一道深可寸许的伤疤横过他的小腹,末端掩入幽谧的水波之中,又从水中缓慢地翻出血线。
“你受伤了。”他轻声说,指尖微光轻点,便要去碰末悟的伤疤,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别碰我。”末悟嘶了一声。
不碰便不碰。折衣想挣开手,末悟却抓得更紧,带着潮湿气的身躯仿佛颓唐地低压下来,他凝注着折衣,最终,仿佛试探一般,将额头抵在了折衣的肩膀。
折衣不由得怔怔地问:“你这是累了?”身周都被阿修罗的血腥气包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末悟微微侧头,往他的颈窝里嗅了一嗅,却又看见他雪白的脖颈上清晰尖利的指痕,眼神一时深了。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会被抓走?”
仿佛自己是他狼牙下的猎物,折衣不由得整个往后缩了缩,水珠从末悟的发梢流下,滑过折衣的锁骨,又窜进他衣衽,让他发痒。他红了脸,却低声:“不要你管。”
末悟直起身来,“他同你说了什么,你就肯跟他走?”
折衣转过头去。
末悟又道:“不能说吗?还是说不出口?”
折衣蓦地站了起来。他的位置比末悟高些,于是末悟抬起头望他,额角上那块伤疤也愈发触目。
看到那块伤疤,折衣有些自责。然而昨晚他曾有多么心旌摇曳,此刻他便有多么苦涩。自己、自己也是个伤员啊!为什么要遭末悟这么连珠炮似的讯问……归根结底,末悟又有什么资格来讯问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你救我一命,我真心诚意感激。”
“我不是想问这个。”末悟的话音生硬,“毕竟你也曾救我一命,我们……”
折衣咬着唇,明明自己的感激发自肺腑,却因而更加招来不快。他等了许久,末悟也未将“我们”后面的话憋出来,他于是揽紧了衣襟,“依你的意思,是要一命还一命,与我一笔勾销吗?”
像是往夜幕下的深潭里投入一颗石子,这句话终于让末悟的眸光颤动了动。在那眸光里,尊者的侧影映着林间夕照,像一抹注定不属于他的优雅的云。
他哑了声音,“想要一笔勾销的,始终都是你。”
第17章
折衣低下了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他与末悟吵架,很少能真正地吵赢。这一回,他好像是吵赢了,但却并不高兴。
“末悟。”他轻轻地、几乎是平和地说,“佛祖派我下凡,本是为了东土劫数多变,让我多多照料你。结果我自己……不省事,反而累你来救我,真对不起。本来你也说过,有我在,只会碍手碍脚,那时我还不信,”他笑了笑,“你一直觉得我是个拖累吧?”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末悟却问。
折衣顿了一下。
他接得这么快,以至于让折衣怀疑他根本没有听仔细自己的话。
而末悟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像在逼迫他一般。
于是他说:“是真心话。”
上一篇:新来的转学生强到炸裂
下一篇:不落星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