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见识过父亲和母亲那么优秀的人类精英,按照各个标准衡量起来都完美的人,却从来没有哪一刻能和谐共处,甚至会在地毯上打成一团的样子。
郝可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两个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是非常可怕的考验,婚姻可以把人变成鬼,所有结婚前的誓词都会走向反面,为了避免同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郝可一直下意识地避免接受任何人的亲近。
只要不亲近,不接受,就不会有机会发展成最后那副糟糕的样子,大家还可以体体面面地做人,保留最初的欣赏和好感。
然而,这层坚不可摧的防御系统,在凌旭的一句话之后,开始动摇了。
“谢谢你。”郝可垂下头,从公文包里拿出钥匙,“我回去了。”
“……好。”凌旭注视着他的脸,路灯光里,他的睫毛低垂着,嘴唇轻轻抿着,脸颊上仍然有泪痕,但是确实没有再哭了。
“还有……”郝可脚下磨蹭了一下,“不要随便说送人房子这种话,跟我说倒还无所谓,我不会图你这个,但是其他人,就说不定了,希望以后不要在社会新闻上看到某凌姓市民被诈骗一套S市豪宅……噗。”
郝可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
凌旭的表情亦跟着柔和起来,他沉声答道:“我只送你。”
郝可的笑容一滞,凌旭的声音听在耳朵里酥酥麻麻的,仿佛顺着耳孔进入了灵魂里,到达了太深的地方,让他有些害怕,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在那里,仿佛藏着一只乱蹦的兔子,用毛茸茸又有力气的脑袋顶着他的喉咙。
郝可仿佛听到,他那套生人勿近的防御系统,从中间断裂的声音,如果就这么放任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个冲动干出无法挽回的事。
“我不需要。”郝可飞快地说道,他抬起头,看向凌旭,表情认真而严肃,“我有钱,我可以自己买,S市的楼盘很多,不止梧桐树湾一个,我可以买到自己喜欢的房子。”
“那你为什么要哭?”凌旭问道。
郝可哽了一下,凌旭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敏锐了,这个问题还真是让人难以回答。
“我没有哭,我只是有点难过。”
“为什么要难过?”
“因为……好不容易选的房子没有了,当然会难过啊!”郝可开始强词夺理,“总之,我难过一下就好了,接下来准备看看别的楼盘,所以,你不要再说什么要送我房子这种话,知道吗!”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那套房子吗?”凌旭困惑了。
郝可要崩溃了:“我喜欢是喜欢,可是我负担不起啊!”
凌旭的口型似乎又要说出“送”这个字。
郝可提前一步举起手,阻止他说出来。
“凌旭,我谢谢你的好意,我很感动,我也相信你真的能做得出来这种事……但是,我有我的原则。”郝可严肃地说,“我凭着自己的技术讨生活,凭着我的知识和经验带班,我的成绩就是三年二班的同学们,而社会给我应有的回报,我获得了在S市落户的资格,然后获得了买房的资格,我赚够了首付,月薪足以应付贷款,这是我的人生,我凭着自己双手赚出来的人生,不亏欠任何人。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过是为了过上这样一种生活,如果我接受了你的馈赠,那么我之前的努力又算什么?”
凌旭一怔,他没有想过这么多,他只是想让郝可高兴,虽然那套3606确实花掉了他很大一部分存款,但是如果能换来郝可展颜一笑,他觉得很值。
“我以为,你想要的生活是……梧桐树湾三期90平的房子。”凌旭仍然能够流利地背出郝可曾经给他写过的那张纸条上的字。
“我想要的生活是不亏欠任何人的生活,当然,生活质量也很重要,但是在生活质量和不亏欠任何人之间选择,我会选择后者。”郝可说道。
这种坚持听起来似乎很可笑,仿佛是一个从来没有出过社会的理想主义者说出的话,然而这是属于人民教师郝可的自尊心。
他相信自己的能力,早晚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因此他不需要接受别人的施舍,而且这施舍已经大大超出了他所需要的限度。
他,一个人,所需要的不过是90平的空间,一间卧室,一个书房,客厅,厨房和浴室,如此足矣。
他给自己做三餐,自己洗碗,自己安排房间里的陈设,手头拮据,就朴素一点,得了奖金,就奢侈一下。
这就是属于人民教师郝可的自尊心,他,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当然很辛苦,早出晚归,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为了满足各级领导的要求,不断地加班、组织活动、想方设法提升同学成绩……但这是郝可擅长的领域,就算事情很棘手他也有办法解决。
而依靠在别人身上,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生活质量的好坏全凭对方对你喜爱的多少一一这种难以琢磨的生活方式,是郝可不擅长的,他对此毫无经验,只会硬邦邦地像石头一样活着。
“所以,如果你尊重我的选择,就不要再提什么送房子给我了。”郝可抬起头,认真地对凌旭说。
“……好吧。”凌旭答道。
一点、两点雪花飘落下来,毫无预兆地落在了额头上、头发上、衣服领子里。
不知不觉间,落满了路灯的光芒里,落满了空荡荡的长街上空。
S市的第一场雪,在不经意之间降临了。
郝可惊讶地抬起头,望着飘落的雪,细雪中,他的目光与凌旭相触。
“噗咚”!
“噗咚”!
那种被兔子脑袋撞着喉咙的感觉又出现了。
寒冷的夜空中,细雪如天上落下来的星星,那般空灵又辽远,而在这些之前,是凌旭的脸庞,他的眼睛藏着宇宙。
此时,全部宇宙都关心着郝可。
郝可想,这会是他人生中一分钟的高光时刻吗?
有一个人,傻乎乎地对他说,要把房子送给他。
应该是吧,到老了也能拿出来说的怪事。
郝可抓紧公文包,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抱住凌旭的腰。
谢谢你啊,为了三十分之一的高光时刻,为了第一次成为宇宙中心。
凌旭似乎愣住了,他闻到了一片清新的洗衣液的香气,是他在郝可家洗完衬衣之后,满满带回家的温馨香气,那一天回家的路上绽开了很多金色的蔷薇,是凌旭不经意间溢出的开心。
而此刻,这份开心,浓郁到无法排解,从他的小蛋糕冲进他怀里的那一刻起,从两人头上的路灯里落下来的,就不再是雪,而是金色的蔷薇花瓣。
郝可冲动了一分钟,害羞如巨浪回潮般以势不可挡之力把他拍在了理智的沙滩上,唔,脸好热。
他在干什么!
他在人流量很大的大街边,周围有熟人邻居出没的公寓楼下,和他们班学生家长紧紧地抱在一起。
哦不对,纠正一下,是他单方面偷袭了他们班学生家长,一边说着不要、不喜欢,一边两只手把人家抱得老紧!
郝可立刻弹开,像是被电打到一般,他把公文包背到身后,飞快地向凌旭鞠了一躬,逃命般跑进公寓楼洞里。
凌旭站在金色的蔷薇花瓣堆里,转过头,望着郝可的身影消失在楼洞暗影中。
他的怀里仍然残留着那种甜蜜又温馨的香气,下巴和脖子被软软的发顶蹭过,胸口处印满了小蛋糕的奶油花纹,手臂间留存着柔软纤薄的触感。
“啪嗒”,一整朵金色蔷薇落在凌旭的鼻梁上,他闭上眼睛,嘴角浅浅扬起,抑制不住的美好感觉从心底里涌出来。
花朵滑落在掌心,随后被松松握住。
一阵风起,金色的蔷薇、高大的男人一起消失不见,只有纷纷扬扬的雪夜里,似乎还残留着蔷薇花瓣的香气。
*
翌日,妖管局治安大队办公室。
一看见凌旭走进来,陆鲲的眼神就亮了,他知道,无聊坐办公室的一天,很快会变得有聊。
“怎么样,进展如何?看你的气色不错啊,是不是我给你出的主意发挥作用了?”陆鲲兴致勃勃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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