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饼(21)
沈观当即什么纷乱心思也无,一颗心化了水般软作一滩。所爱在眼前,骨肉在身边,别无所求。
老周一瞧这般场面,当即托人算了个好日子,要俩人把喜事办了。萧宁又顺带盘下了紧挨着饼铺的房子,准备推到重盖,两相打通。以后小沅和念念也不必总是挤在一处暖阁里。
沈观身子未愈,只看着萧宁忙前忙后,他便歇在家里陪念念玩儿。隔壁房子开工动土的时候,裁缝上门来给沈观量腰身。
“总得做身喜服。”萧宁道。
沈观眼神一黯,只想到那年俩人未能成的婚事。腰间蓦地一紧,却是萧宁将人扣在怀里。
“不想从前。”萧宁低声在他耳边如是说道。
沈观眼底有水光流转,半晌才散去心头酸楚,含笑道:“少爷……”
“这般唤我?”
沈观想了想,改口道:“阿宁?”
萧宁低笑一声,挑眉道:“夫君亦可。”
下月初六,宜嫁娶。裁缝店里的伙计提前四五日将喜服送来,萧宁要沈观穿上试试,若不合身再送去改。这喜服样式简单了些,料子确是挑的最好的锦缎,指尖摸上去柔滑似水。鲜亮的红衬得沈观脸色莹白,眉眼如墨,艳色夺人。只是这样衬人的喜服腰间竟窄了几寸。
“当初不是比照着量?可见这些日子胖了不少。”沈观拽了拽腰间衣袍,笑着道。
萧宁伸手捏了他的下巴抬起,仔细端详半晌道:“还是瘦。”
沈观捉了他的手按在自己腰间:“长在这里。”
萧宁揽住沈观腰身捏了捏,似乎真是比之前长了些许肉。
“送回改改。”
沈观拦住了,只道:“也不必麻烦,紧紧就是了。”说着他将束腰紧了几寸,倒也能穿,细腰长腿的,也不知是衣裳衬了人,还是人衬了衣裳。萧宁将外袍亲自为他披上,柔红的广袖流光,确实好看。
“过两天我给邻里送些喜饼喜糖,喜宴便不摆了,只请了老周来咱们家喝酒。”萧宁将一处褶仔细给沈观压平整,语气虽淡,眼底却氤出温柔。
沈观听他这样说,竟无端生出几分羞赧。他不自然的小动作落在萧宁眼里,惹得萧宁忍不住将人扯到怀里,压着他耳尖低声道:“孩子都这样大了,还露什么羞怯。”
沈观低咳一声,脸红一片。
初六来得也快,俩人的喜事办得不声张,也不藏掖,利落对着天地拜了三拜。念念歪头啃着印了喜字的饼,被小沅扯着忙前忙后。待萧宁和沈观成了礼,老周已经抱着启好的酒在一旁斟了个满。
“这些年当真是多谢了。”萧宁端了酒真心实意地敬了老周一碗,沈观亦是如此,陪着喝了。
老周爽笑,乐道:“你俩能好生过日子,我便安心了。小沅是个读书的料子,功课那样好。念念还小,待他大一点,莫忘了当年应我的,我要收了做关门弟子的。”
沈观颔首,道:“自然。”
老周又端了酒,碰了沈观的碗,打趣道:“趁年轻,再添个闺女,岂不更好。”
沈观只是笑,举了酒碗正要喝,又被萧宁拦下,将他手里酒夺了过去,仰头饮尽。
“不添,受那罪。”萧宁搁下碗,又低声对沈观道:“你大病初愈,不要贪杯。”
沈观听他的话,只陪着沾了沾酒杯,剩余几坛酒全归了老周和萧宁。待酒坛空空,老周却还未尽兴,非要回家把地下埋得两坛陈酒挖出来继续喝。
沈观拦不住他,只能看着他摇摇晃晃出门取酒。
不过片刻,又听到一阵缓缓的叩门声。沈观起身,隔着门道:“这样快就回来了?”
拉开门,夜风吹淡满室酒香,沈观红袖盈风,衣袂飘摇,一双眼中安然尽散。门外站着个人,白衣黑披风,冷寂肃然。
“观儿。”江岭心沉静从容,叫人摸不清喜怒。只听他道:“为师亲自前来讨杯酒。”
第43章
沈观搭在门框上的手骤然握紧,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个颤音:“师尊……”
身后萧宁手中瓷碗一震,下一刻已是一步上前将沈观护在身后,指尖一翻,三寸长的柳叶小刀划出寒光。沈观反手按下萧宁手腕,急声道:“不要!”
江岭心只是静然站在门外。
沈观脸色苍白,阖眸一瞬,复又睁眼,稳声道:“师尊,请进。”
萧宁被沈观拉着让开一条路,江岭心抬脚进来,自顾自寻了张椅子坐下。
红衣流袖下,沈观用力握了一下萧宁的手,以示安抚后才走到江岭心身边,为他倒酒,举了酒碗跪下敬他。
江岭心并不接,只是淡淡觑了一眼萧宁,许久才低垂眸子对沈观道:“如此你心里可算是圆满了?”
沈观指尖一颤,酒落手背,又稳稳端住了碗,抬眸对上江岭心的视线,沉声道:“此生有负师尊寄望,但盼师尊能宽宥于我,舍我一条生路。”
江岭心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为师给你的哪条不是生路?你可曾明白过我的苦心?”
沈观不语,眼中却无半分动摇。时至今日,走到这一步,他便没有想过再回头。
江岭心伸出手,指尖捏在碗沿,道:“你该知道,没有人能活着离开天衣府,这是规矩。若你执意要走,便只有舍了身骨内力,自毁灵台神思,落个余生痴傻。”
江岭心话音刚落,一道杀意随着寒光一闪而来,刀影迅疾,又在顷刻间熄灭,骨头发出细微的脆响在夜色里竟也听得清晰。便是这瞬间,沈观脸色刹那煞白,想也不想劈掌为刀,直取江岭心颈侧,又堪堪顿住。
屋中一片死寂,萧宁的柳叶刀已经斜插在桌缝里,美酒倾落,那瓷碗裂做数块,其中一片捏在江岭心清瘦的指间,沾了一抹血色。同时,萧宁手腕一道血线蜿蜒而下。
若瓷片再进一寸,便能断了萧宁手筋,萧门鬼手最珍贵的无非便是这双手了。
江岭心向来漠然的脸色微有变化,他看了眼沈观,道:“你竟向为师出手?”
沈观心口冰冷刺痛,面无血色,手刀立在江岭心颈侧,微微颤抖,却不肯退让,只道:“不要伤他。”
江岭心低笑一声,方才那分愕然已经不见,复归平静冷淡:“即便你们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饱含嘲弄的笑声那从门外传来,夜风呼啸,木门大开,一只酒坛迎面飞来,挟带内力直朝江岭心而去。江岭心指尖一扬,瓷片击向酒坛,只听哗啦一声,坛裂而酒出,扬出一片醇香酒雾。
雾去酒落,门旁倚着一人,衣乱发散,不修边幅,却眸光如刀落在江岭心身上。
老周开口道:“再加一个我呢?”
第44章
江岭心神色微有动容,半晌,方开口道:“周焰。”
沈观竟从师尊这一声里听出几分无奈。
“平白来搅和这样的大好日子,怨不得你的徒弟都烦你。”老周把手里剩余的一只酒坛搁在桌子上。
江岭心语气仍是平静道:“多年未见,你竟落魄至此。”
老周倒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笑得前俯后仰,半晌才扶着桌子道:“也是了,你总是把我们这样的日子叫做落魄。”
“难道不是?”
老周唇角笑意尽是嘲弄:“你大可问问你的宝贝徒弟,他可曾觉得身处此间,算作落魄?”
江岭心皱眉道:“劣徒无知。”
老周侧头看向他,轻声道:“可见这世上最是心肠冷硬,薄情寡义的人便是你了。”话音落,老周已化手为刀,掌风四起,逼得江岭心不得不松开钳制萧宁的手。萧宁得了松懈,将柳叶刀拔下,身形快如鬼魅,再度缠斗进去。江岭心以一敌二,竟只是坐着,连身形也未动,只是一拳一掌间尽是沉稳的霸意,毫不退却。
沈观脸色愈发苍白,满额冷汗,一阵阵眩晕感袭来,眼前三人人影摇晃,脑海中刺痛难当,他一时也看不出究竟谁占上风。只听得耳边掌风阵阵,桌上酒坛碎裂,瓷片如刀四散,又被一一击落。也是这一瞬间,沈观看到一枚碎片从江岭心指尖飞出,直朝萧宁心口而去。
瓷片钉入肉中,发出一声闷响。
萧宁双眸赤红,一手扶住沈观,一手柳叶刀直朝江岭心喉间而去。
江岭心双指一夹,拦住柳叶刀,化去刀中杀意,眼睛却只是看向沈观。沈观以手拦住那枚瓷片,掌心几乎被钉穿。
“师尊……”沈观撑着向前,偏要用血淋淋的手去拉扯江岭心的衣袖,向小时候那样,求道:“不必再打下去,就如师尊所言,我自毁根骨内力就是了。只是师尊……我亏欠少爷太多,师尊饶我,不要毁我神智,落个痴傻,余生还要拖累于他。”
沈观苦笑,血绕了手腕,滴落红衣喜服之上,他并指而道:“我于师尊面前起誓,若离天衣府后,有任何犯上作乱之心,或泄露天衣府机密之事,便叫我不得好死,求而不得,子孙后辈气运皆断。”
江岭心眉心微紧,正要出言打断,却间沈观脸色一白,颈下青筋凸起,顷刻间皮肉之下泛起段段血色,一口血从沈观口中呕出。萧宁箭步而上,将人一把揽入怀中,沈观双手冰凉,虽虚弱却也勉强冲他露出一分笑意。
江岭心神色黯然,低声喃喃道:“这又是何苦……”
沈观阖眸低笑:“不曾有悔。”
老周抬指封住沈观几处大穴,再探他脉搏,却见经脉尽毁,一时也是唏嘘,只抬眸对江岭心道:“却没想到,你一手教出的徒儿,却不像你。”
江岭心起身,神色落寞而去,行至周焰身侧,一声叹息低不可闻:“像你……”
屋外雨横,门掩黄昏。沈观醒来,萧宁温热的掌心正贴在他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