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兄,你身材走形了(26)
从杯碗茶盏磕碰拌嘴到如今女主人的从容稳重,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可是,就在最近,她却在自家小儿子的脸上看到自己当年的神情。
这不是裴子浚第一次入江湖,便是再远的南疆北海他也独自游历过,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稀奇事——她的小儿子,莫不是在路上被狐狸精偷了一魂一魄?
于是去问刑刃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刑刃一脸茫然,表示你家儿子这样绝对不是我的锅。刑三娘很生气,觉得养个弟弟还不如养个棒槌,鸳鸯刀一扇就把他扇出了家门。
刑刃摊着脸,无辜的很,只好在街上四处游荡,宛陵变化很大,他几乎认不出,这是他做小捕快徒脚跑遍的小城。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宛陵了,自从授官京去后,便没有回来过,这一次回来,也是迫于老姐的淫威,不得已告了假,才会回来。这也是常事,宛陵的山水再好,哪里抵不过繁华帝都的一抹熏风。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对宛陵这个地方生了怯。
登科红烛在宛陵,付之一炬在宛陵,孑然一身在宛陵。
这样热闹过,离开时,也只能顶着刑三寡这样的可笑诨号,去国离京。
他无处可去,便想着等自家彪悍的姐姐消气,慢悠悠的晃在夜市里,周围是春夜结伴夜行的小姑娘,他一个硬邦邦绷着脸的大块头男人置身其中,被混着香料的风熏得浑身不得劲,鼻头有些痒,终于打出了夜里的第一个喷嚏。
之后就是喷嚏不止。
他还没得及觉察出不对劲来,就已经撞上了那双风流多情的眼睛。
那人这一次披了个风流浪荡子的皮,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桥头跟围着的簪花小娘子们吹嘘自己如何天资聪颖,如何盖世神童,他嘴角一抽,想起某人十二岁时抱在槐树上下不来哭得屁滚尿流的倒霉模样,想着,真是不要脸到了家。
可却管不住嘴上的结巴,“你……你……怎么……”
回来了?
那人目光流转,摇动折扇,笑道,“你太笨了,总是抓不到我,我只好自己送上门了。”
清风明月,故人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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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刑刃忘记了,慕容狐是个小骗子。
他说的送上门没有持续一盏茶的功夫,就从他的手心里溜走了,他这样一个公正严明的捕快,却这一个大盗一次又一次的放水。
这是可笑又可悲。
他落寞的笑了一下。
低头却看见刚才慕容狐给他木匣子,他说这是他家阿浚的东西,他替一个人物归原主。
他楞了一下,想起刚才慕容狐的话。小骗子神秘的笑了笑,“或许这个东西能解开你家裴小公子的心结。”
他狐疑的打开木匣子,慕容狐倒不是框他,这倒是真是阿浚的东西,是阿浚的一件旧衣,他昔日很喜欢,时常穿,他便认得了。
可到底不过是一件旧衣,和阿浚的心结有什么关系?他笑笑,想起慕容狐信手拈谎的毛病,也没怎么当回事。
裴子浚关在书房里郁郁寡欢一个冬天,在一个春日里忽然想出门了。
刑三娘看见自家儿子终于出门了,正在学绣花的手狠狠的扎了个血窟窿,那时的她正在跟洛京过来的柳姑娘学刺绣,柳诗送长得细细小小的,笑起来也软软的,好像一只软软糯糯的小兔子。
这样的小兔子姑娘,却有一手好绣工。
刑三娘拿惯了刀剑的手,却对付不了小小绣针,小兔子姑娘绣工好,耐心也好,看着她手上那个血窟窿,便知道是裴子浚来了,红着脸不敢抬头。
邢三娘哪里管得了血窟窿,被裴子浚决定出去出去逛逛的想法惊上了天,也不能儿子出门啊,只好颤颤悠悠的让小厮们跟着,千万不要刺激到少爷,这些天油菜花不是开得正艳吗?可危险了。
刑三娘心里端着三块大石头,可是裴子浚却还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看得她越发心惊,直冒了一个额头的汗。
裴子浚出门,倒也没有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在宛陵城随便逛了逛,他一边走,一边自己笑,暗道,“春光这样好,可惜……”究竟可惜什么,他也说不上一个由头。
不知觉就走到了一个茶楼,茶楼临河而建,倒是和洛京观音渡有几分相似,他便选了桌子坐下,随便冲了一盏碧螺春,听说书老叟讲起了江湖志怪。
老叟讲完了一个故事,说,“老叟闯荡江湖,讲故事,也爱听故事,如果众位客官有故事,愿意说给大家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便再也好不过了。”
座下的锦衣公子莞尔笑罢,便站起来,说,“我来吧。”
这倒是台下的人有些吃惊了,愿意说这些闲话志怪消遣大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下等人,可是这位公子仪表堂堂,金枝玉叶般的人物却愿意说故事他们这些人听,实在是个豁达不拘事理的人。
“我想说故事给一个朋友听,可惜他已经不再了,那便说给你们听,也好。”
裴子浚便声情并茂的说起了故事。
原来裴七公子并没有毛病,整日闭门造车,是想要改行做说书先生了。
末了,故事里的白鹿少年不再,红颜空门,和尚还俗。
是《白鹿英雄传》的后半段。
裴子浚说完这个故事,便有人感叹,“你那位朋友听不到这样的故事,真是可惜。”
裴子浚笑笑,不置可否。
也许是白日里走了路出了汗的缘故,晚上裴子浚一沾枕头就睡了,半夜里下了场春雨,窸窸簌簌的,倒有些像下雪的声音。
裴子浚便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冬夜的北邙山上,又回到了与谢珉行分别的那个晚上,他和他都有些恼意,他失了控,说了狠话,约莫是得罪了这位知寒客。
说起来他上一次见到谢珉行,已经是去年的时候了。
之后回宛陵长达半年的时间,他没有谢珉行的任何消息,就是在梦里,他也再没有入梦。他便知道了谢珉行确凿是生了他的气,得罪了他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可最后的一日他说出桥归桥路归路这样类似的话也到底伤了他的心。
唯梦闲人不梦君。
论心狠,他到底比不过这位朋友。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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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淅沥沥的落了一整夜,他便在这绵绵声音中睡了一整夜,这样的雨,也不觉得寂冷,也不觉得萧索,起来却是神清气爽,便想四处走走,走到前厅处,却听见他父亲在会客。
裴子浚觉得唐突出去不方便,就在屏风后止了步。
这一代裴门门主裴道修是个严谨端正的儒侠,除了一身深不可测的功力,倒是像个清俊明理的读书人,裴子浚的六个姐姐没有像他父亲的,可裴子浚的模样却是七分似父,只不过他的眉眼更疏放不羁些。
裴道修儒侠之名在外,江湖上一些不能评断的公案便都爱找裴门主评断,到了后来,什么因为各自的猫乱搞师兄弟吵架?自家门派掌门该传给谁?徒弟欺师灭祖睡了师父?这样千奇百怪的事也爱找裴道修评理。
好好一个一门之主,却活成了专门调解是非的街角大妈。可裴道修却不恼,至少他那雷厉风行的裴夫人便是在调解是非中拐回来的。
可裴道修对面坐着的那几位,却不像是来调解那么简单的。
“裴门主,我们是候潮剑派的应龙应蛟两兄弟,此次前来是为了三月初三那个雨夜里的灭门惨案而来。”
身在江湖,自然知道江湖事。
裴道修当然也知道前夜里发生在候潮剑派的无暇岛上的那一场灭门惨案,一夜之间,候潮剑派看护的三十六名弟子,皆是一剑封喉。那脖子的伤口顺畅极细,这名凶手定然出手极快,绝世剑客才能做到瞬间切中要害。
可是让人费解的是,所有的死者都死状恐怖,面容扭曲,活活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怖东西被吓死的。更让人无法解释的是,明明这位顶尖高手一剑就能取人姓名,却在死者死后,蛮横的破开了死者的肚子……那手法,粗鲁的像一个乱砍乱剁的屠夫。
开膛破肚?
裴子浚心中一惊,想起来一年前洛京唐家唐丰的死状。
这位凶手,有着极其高超的剑法,却又如同毫无修为只有蛮力的屠夫般对着死尸乱砍乱剁,分裂的像有两种人格,实在是近年来江湖上为数不多的骇人听闻的惨案。
裴道修笑道,“我可不是官府中人,也破不了这桩案子。”
应氏兄弟道,“我们已经知道罪魁祸首了。”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觉得甚是为难,还是道,“是一位一剑封神的剑客。”
裴子浚喉头一紧,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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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门主道,“这个世上能称得上一剑封神的剑客可不多,不知道阁下指的是哪一位,可有证据?”
哥哥应龙犹豫了,弟弟应蛟却心直口快忍不住,“实不相瞒,其实这件事可以追溯到半年前,我们那些遭遇不幸的师兄弟外出历练,在关外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一位顶尖高手……”
话音未落,屏风后已经急吼吼闪出一颀长的人影。
青年双目赤红,因为急于辩解连衣袍凌乱也顾不得了,“不可能是他!”
裴子浚看见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才知道自己失控了,平稳了气息,朝着应龙应蛟两兄弟行了个礼,道,“其实,关外那场纷争,我也在的,虽然发生了不愉快,但是那个人君子坦荡荡,绝不是挟私报复之人。”
“阁下何以这样笃定?”两兄弟见这人气度不凡,而且能在裴家自由进出,多少猜到了他的身份,因此尽管那人出言不逊,语气还是带了恭敬和客气。
可那青年却铮然有声,“凭我信他。”
应氏兄弟觉得这青年真是一本正经说着可笑的话,“凡事都讲证据,我们兄弟既然到此,自然是有些证据的,阁下却是好笑。”
裴子浚又道,“其实他在那不久后就回师门闭关了,至今没有出来,两位若是不信,可以自行上白鹿门查看。”
他说完这句话,顿时觉得呼吸一滞,悲从中来。
他从来不相信谢珉行会滥杀无辜,关外发生那件事时,被别派的新晋弟子当做偷剑贼,他都能忍气吞声了,还是他出手摆平的,他当时只觉得心疼坏了。
天理迢迢,自有公断。
可是眼下他火急火燎为他辩解的模样,他又知不知道呢?
他那位狠心的朋友,不会知道——
自己这样见不得他蒙受不白之冤。
自己还在等他出关。
自己……这样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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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子浚早上被候潮剑派应氏兄弟的事一搅和,下午又重新躲进书房了,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连午膳都没有出来吃,刑三娘担心小儿子,就想派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