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不识(3)
他压低声音,叹息般对肩头的蜘蛛说道:
“阿毛,我现在看不太清楚,你与我一同去个僻静的地方躲躲,小心……找个难被人发现的。”
这种事阿毛最为擅长,它对声音极为灵敏,一听千晴这样说,它立刻落地,引千晴前行。
“嗯……”
第四次的剧痛刺入脑髓,千晴咬紧牙关,连舌头都咬破,唇边沁出刺目的鲜血,他用一种绝强的意志力,忍耐剧痛。由于担心被人发现,他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
不幸中的万幸是,阿毛很快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千晴都没看到那建筑的外面,就由阿毛引着,推开楼台的窗子,从侧面翻身落入屋内。
一进屋,便感受到一种夏日难有的冰冻之感,便是秋日霜降,怕也没有这样的温度。
千晴在这种气温下,竟感觉有种难言的舒爽,他艰难地再向前走了几步,便踉跄着倒在地上,难以忍耐地用手抱头,急促的呼吸,低低发出痛吟。
剧痛中,千晴想,自己可能真的没有几天好活了。
以往这怪病来的突然,但近些时候规律了些,约莫五日痛上一次。
可千晴清晰地记得,今晚距离自己上一次头痛,不足两日。
这般密集的疼痛,又意味着什么?
临子初少年成名,如今不过十几岁。却没有他这个年龄的少年的桀骜不驯、无法无天。见过他的人,无不称赞临子初的庄重老成,高雅沉稳。
而私下里,奴仆皆想,这位少庄主是最不易近人的。
旁的不说,就是临子初的寝宫外,以园林为界,不许任何奴仆侍卫接近。用膳沐浴时,临子初会从寝宫出来,仍不允旁人入内,就是日常清扫,也没有例外。
他人都说,临子初喜爱清净,下人奴仆笨手笨脚,总有人会发出点声音,若是冲撞了少庄主,那就不好了,因此临子初寝宫附近,是临家庄最僻静的地方。
临家庄各个奴仆视临子初宛若天人,对他的命令莫有不从。寻常时候就是要路过临子初的园林,也宁愿绕些远路,不扰主人清净。
这日临子初与父亲用过晚膳后,到后院泉池净身。十余奴仆守在泉池门口,不让其余杂人靠近。
待临子初净身后,穿一身宽松白袍,腰间系细带,挂刚卯,朝寝宫走去。
临家庄,东界,委陵阁。
临子初负手行于自己寝宫的园林前,只见园子由一雄伟高门格挡,临子初直步向前走,并不推门。可那门便似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牵引一般,以一种与少年步伐相当的速度缓缓打开,正如恭迎主人归来一般。
临子初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察觉到了不同,他脚步一停,顿了顿,转过身来看向门外。
跟着临子初的几位奴仆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外,垂首不敢抬眼,没有一个离开。
临子初见他们神情激动、顺从,却无一丝异样,不由奇了。
他刚刚分明听见屋内有一人压低的呼吸声,尽管很快就隐藏下来,但临子初刚刚进门时,还是听了个清楚。
气息绵重,兴许是男子。
呼吸短促,似乎受了伤。
呼吸声能被临子初听见,此人不是修士。
临子初看身后奴仆各个温顺得如同鹌鹑,毫无警觉之意,就知他们中没人知晓寝宫内有人闯入。
既然如此,临子初不欲声张,他轻敛圆目,朝寝宫走去,想一探究竟。
刚迈入阁中,临子初就察觉到那位不速之客藏在自己身后上方房梁处。
那人气息收敛,就一个凡人来说,已然相当不错。
临子初后背险要处尽览无余,那人也没上前,似乎是要等临子初关门时再做搏斗。
要知临子初在万水城地位高贵,就算到了其他地方,也是被当做贵宾礼待,因此至今无人敢站在他头上。
临子初心中没有因为对方的无礼而愤怒,反而好奇。他略顿身,转身关上房门。
那一瞬间,便听得有极为隐蔽的风声自上而下,有人猛虎般扑了下来,用手狠狠扼住临子初的喉咙,靠近他耳侧,压低声音,厉声问:
“说!你是谁,外面来的都是什么人?”
临子初沉默不语。
千晴左手捏着他两腕,右手更用力地箍住对方喉咙要害,如铁钳般难以撼动。
“说话!”
然而尚未等临子初回答,千晴就觉头部一阵难以言语的剧痛,他右手不免一松,喉中挤出微弱的呻/吟,晃了晃,忽然倒在地上。
临子初抬手,看看自己被松开的两腕,又自上而下看着千晴,自始至终,神情漠然。
第4章
喉咙是临子初的脉点。
他之所以没有在千晴扑上来时动手,一是见他一介凡人,谅他没什么能力伤到自己。二是千晴身上没有一丝杀意。
否则临子初定然让他飞身出阁,后悔闯入此处。
后见千晴动作干练利落,不似寻常奴仆,更不知此处是委陵阁,不知自己便是临子初。
他再一细想,就想到千晴的身份了。
却说千晴尚未逼问出进入阁内的人究竟是谁,便无法再忍耐额头剧痛,不禁跌在地上。
这时后悔从房梁上下来也没有用了,因为就算此时千晴尚躲在隐蔽处,也无法遏制自己呼痛的声音。
千晴仰躺在地上,只觉得背心处寒可刺骨,竭力忍耐着呻/吟,但呼吸还是更加粗重了。
千晴勉强睁开眼睛,见进阁里的那个白衣少年冷冷地站在那边,一动不动。
原本听千晴嘱咐藏在暗处的阿毛,此时不顾一切,冲了上来,那只黑毛的大蜘蛛趴在千晴胸前,急得身子都在颤抖。
临子初见到阿毛,心中咦的一声,他俯身蹲在千晴身侧,右手向前探去,竟是不顾千晴死活,而是用手去抓阿毛。
阿毛正忧心主人,忽然被人抓住,凶狠之性暴起,悍然回头,朝临子初虎口处咬去。
千晴虽然头痛欲裂,可此时视线还算清晰,他抱着头,急道:“阿毛。”
那蛛便止住攻势,扭动身躯挣扎。
临子初见它能听懂人言,更为好奇,他将那蛛平举起来,仔细打量,果真在蜘蛛口器部位见到灵力流动的痕迹。
只是灵气微弱,如针孔大小,轻易难以辨认。
临子初看了一会儿,将黑蛛放回千晴胸口处。
恰好这时千晴颅内剧痛稍一停歇,他睁开眼睛,发现那白衣人年岁不大,与自己差不多个头,心中担忧落下一半。千晴刚刚痛得脖颈青筋暴起,此时深深吸气,侧耳倾听,问道:“外面的人会进来吗?”
临子初发现他是在对自己说话,顿了顿,摆手示意不会。
“你怕我吗?”
临子初又一摆手。
“那好。”千晴迅速拆开自己的腰带,道:“你来绑我的手脚。”
“……”临子初沉默不语。
五吸后,痛感如潮水般袭来,千晴呻/吟着催促:“快点,我忍不住了。”
说完,率先解开绑发用的长绳,勒住自己的口。
临子初见他痛得脸色惨白,没再犹豫,果真用那腰带紧紧裹住千晴的四肢。
偌大的房间里,很快传来千晴尽量压低的呼痛声。他紧咬牙关,痛时连舌头都咬破,口中白色束发长绳浸染鲜血。尽管如此,仍有声音从喉咙里挤出。
临子初蹲在一旁颇为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一幕,他见千晴面色铁青,显然痛到难以忍耐的地步。临子初犹豫了一下,张开口,咳声不断:
“你……咳咳,可是三阴经脉咳……受损?”
千晴痛欲发狂,困住四肢勉强压制住自残自尽的想法,哪里能听得到临子初在说些什么?
临子初也没想等千晴回答,他抬起左手,捏千晴后颈,将他从地上抬坐起身。
右手从胸走手,从足走腹,摸千晴穴位。
这一来回,却没摸出个究竟,临子初‘咦’的一声,正要再摸一次,但很快就放弃了。皆因他摸着千晴后颈的左手,逐渐感到灼热,手心处竟然有了一丝汗意。
这热度让临子初震惊。要知,少有人知晓,临子初令人震惊的天赋,乃是因为他的体质,是万中难出其一的寒龙卧雪体。
正梧洲崇尚神兽‘龙’,以龙为字命名的体质,便是不明其来历,也可知其不同寻常。
寒龙卧雪体与其他传奇体质相同,均是极为罕见,拥有者天资卓越,更胜寻常开脉为上等的修士。
而拥有传奇体质的修士不仅资质上乘,更可以修炼与体质相同属性的功法,往往进展事半功倍,令人艳羡。
临子初的寒龙卧雪体乃是极寒之体,尚未开脉时,就算是盛夏也不会感到炎热。开脉后修行至今,更是早已忘记温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
怎么此时碰到千晴的后颈,会热得如此厉害?
被唤作阿毛的蜘蛛在一旁蹦蹦跳跳,忽见临子初起身将千晴提起,走向屋内。阿毛护主心切,猛然跃到千晴身上,跟了过去。
委陵阁内又是一番别样的风景。
屋内空间甚大,可除了石床、木桌、书柜外,几无其他杂物。
临子初疾步走向石床,掀开床单,眼前闪起幽幽的蓝光。
原来是那石床上覆盖着一层蓝色的硬冰,掀开床单便能见到硬冰的荧光。冰块丝丝冒着寒气,却不因夏日而融化。冰块中央有一块镂空的空间,里面竟然燃烧着一枚跳跃的绿色火焰。
正是冰属仙材,镂火冰心。
临子初将千晴放到床上,解开他口中的束绳,边咳边问:“你哪里痛?”
千晴只觉后背一凉,身上顿时舒爽很多,即使头痛欲裂,也能保持清醒,他见临子初没有歹意,考虑了一下,说:“我头痛,额头中心的位置。”
临子初点点头。
既然是这处疼痛,显然不是筋脉出了问题。
然而临子初年纪尚幼,见识不如何广博,也说不出千晴到底是有什么毛病。他将千晴放到床上后,自己也跟着坐到床上,闭目凝神。
千晴只觉得那种要将他撕碎的疼痛逐渐缓解,不知过了多久,千晴深吸两口气,活动一下麻木酸痛的脖颈,方才感觉活了过来。
他四处张望,看委陵阁的修饰装潢。只见屋内光线昏暗,没有烛火照明,也不知是几更了。
千晴很快失去了兴趣,他将目光落在临子初身上,清了清嗓子后,他道:“多谢帮忙,请你帮我解开手脚吧?”
临子初睁开眼,却一动不动。
千晴问:“你是什么人?”
临子初也不回答。
若是旁人这般无视千晴,他心中定然有气,会想办法报复一番。然而刚刚临子初替他缓解疼痛,千晴心中十分感激,于是他笑了笑,道:
“你不说,我也知道。”
临子初一双圆眼扫了过来,盯着千晴,似乎是要听他说出个什么花样来。
千晴道:“你这里偏僻无人,装饰简陋,连我此时居住的寝宫都不如。那么你定然是临家庄东界的奴仆了。却不知是跟着哪位贵人?”
“……”
临子初冷冷看着他,张口一阵猛咳,问:“那你又是什么人,为何无故闯入这里?”
“我来此处,自是为了三日后的开脉大典。只因夜里无聊,外出逛逛,谁想突然……”千晴顿了顿,抬起头说,“我叫千晴,你呢?”
临子初心道果然。他断断续续说:“无可奉告。你回去吧。”
千晴笑着侧躺在床上,双腿弯曲,一副弱势姿态,说:“我被你绑得这般严实,如何回去?你过来,给我解开。”
临子初一双眸子沉静如古井寒冰,他抬起手,镂火冰心登时散出更多寒意。若是有旁人靠近,定会冻得瑟瑟发抖。